論蔣景祁的詞學思想
及其在陽羡、浙西二派間的位置
朱幗馨
1. 引言
清代詞學的各大流派中,陽羡、浙西二派已經受到廣泛關注。陽羨詞派在創作上以陳維崧雄渾蒼茫的詞風為代表,詞學思想上主張「存經存史」;比它稍晚的浙西詞派更加複雜,前期主要以朱彜尊為代表,創作轉向詠物抒情,詞學思想上主張清脫疏淡、獨尚醇雅。陳、朱的差異,陽羡、浙西兩派間的差異是清初詞史的豐富景觀之一,已經成爲研究者的共識。然而陽羨與浙西二派一度並峙的情況,很少有人論及。在這一過程中,陽羡晚期詞人蔣景祁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蔣景祁自稱陽羡後學,其〈荊溪詞初集序〉、〈陳檢討詞鈔序〉 是歷來研究者探討陽羡詞派詞學思想時必引之篇。前者揭示了陽羡詞派的形成,後者對陳維崧的詞學觀加以發揮。除此之外,蔣景祁還有一些詞學觀點見於〈刻瑤華集述〉、〈跋《沈氏(謙)詞韻略》〉、〈雅坪詞譜跋〉,這三篇序跋受到學界的關注情況不一:〈刻瑤華集述〉常被零散援引,研究並不全面;〈雅坪詞譜跋〉論者在引用時多不加注,筆者亦未能親見,今只能從援引中輯得一段;〈跋《沈氏(謙)詞韻略》〉存於《瑤華集》末,雖最是易得,卻可能因與蔣景祁所附《沈氏(謙)詞韻略》合為一體,而被研究者忽略至今。另有一些存於他集中的蔣景祁詞評,也是進一步深入探討其詞學思想的寶貴資源。本文就所見文獻中蔣景祁的序跋及評語作解析,並通過對其所編《瑤華集》選政及詞學活動的調查,全面地審視其詞學思想。
2. 蔣景祁序跋評語中的詞學思想
如前所述,蔣景祁的詞學思想見於五篇序跋及一些詞評。總的來說,可歸納為五個主要方面:推尊詞體、重「情」重「意」、通變求新、兼容並蓄、嚴於韻律。下面就這五方面加以論述。
2.1 推尊詞體
2.1.1
擴展詞的功能
蔣景祁論詞以陳維崧詞為典範:
讀先生(指陳維崧)之詞者,以為蘇、辛可,以為周、秦可,以為溫、韋可,以為左(《左傳》)、國(《國語》)、史(《史記》)、漢(《漢書》)、唐宋諸家之文亦可。蓋既具什伯眾人之才,而又篤志好古,取裁非一體,造就非一詣……
這段話不僅贊頌了陳維崧的才氣、塑造了典範,而且反映了蔣景祁對詞體的看法:即可為蘇、辛,為周、秦,為溫、韋,亦可爲史傳和唐宋古文。也就是說,蔣景祁認為詞既可以具備不同風格,也可以具備其他文體(尤其是古文)紀史、抒情、敍事的功能。言外之意即是將詞提到正統文學的地位。
推尊詞體是清代詞學的主調,蔣景祁作為一個詞作者、選者,無疑在詞學思想上以詞為尊。他的詞學思想也與陳維崧青藍相承。陳維崧極意將詞同經、史並列,曾在〈今詞選(苑)序〉中提到:「為經為史、曰詩曰詞,閉門造車,諒無異轍也。……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存史也夫。」 陳、蔣及整個陽羨詞派將詞等同於經史,「效法蘇辛、惟才氣是尚」,在清初詞學仍被明末復古思想籠罩的大背景下,無疑具有較強的衝擊力。
2.1.2
提高詞人地位
明清填詞者往往兼具了多重身份——詩人、詞人、曲家、文擘。王士禎認為詞可以分為詩人之詞、文人之詞、詞人之詞、英雄之詞,這種分類標準其實並不明晰,但大體可以看出晚唐五代詞作者多為沿襲唐詩傳統的詩人,宋代晏、歐、秦、李為文人,不專攻詞;周美成是宋代大晟樂府中專門作詞供人歌唱的「詞人」;至於「英雄之詞」,顯然又更強調作者的英雄氣概對詞風的影響(英雄本身可以是詩人、文人、詞人)。
蔣景祁反對專尊詞人之詞,他說:
詞於文章家為一體,而今作者率趨焉,縱橫淩厲,往往舉其全力赴之,固不必專尊「詞人之詞」為當行本色也。
他是根據當代作者的創作實際,對王士禎思想的進一步發揮。「文章家」們「縱橫淩厲,往往舉其全力赴之」,
已經不是「詞人之詞」可以代表當行本色的時代了,由此解放了傳統「詞人」名號的束縛,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詞人地位。
2.1.3
詞「與詩體微別」
宋詞唯東坡、稼軒魄力極大,故其為言豪放不羈,然細按之未嘗不協律也。下此乃多入閨房褻冶之語,以為當行本色。夫所謂當行本色語,要須不直不逼,宛轉回互,與詩體微別,勿令徑盡耳。專譜豔詞狎語,豈得無過哉?
蔣景祁明辨詞體,認為詞的表現與詩略有分別,重點在於不能過於直截、貼近,不能說得太盡(徑盡),而要婉轉曲折,即所謂「要須不直不逼,宛轉回互」。他對本色當行的理解是兩方面的,一在上述的辨體,二在反對專譜豔詞狎語。他針對專治豔詞狎語的詞人以及閨房褻冶的風氣,有意將魄力極大、豪放不羈這種風格特徵也打入詞本色的範疇。
2.2 重「情」重「意」
豪情豔趨,觸緒紛起,而要皆含咀醞釀而後出,以故履其閾,賞心洞目,接應不暇;探其奧,乃不覺晦明風雨之真移我情。噫,其至矣!
「真移我情」,乃是指感人而言,體現了蔣對於詞的要求重「情」。現代漢語中「移情」一詞多被用作修辭手法的一種,而據歷代詞論的表述,「移情」一說多同於「主情」、「緣情」,強調詞能動情、感人的作用。西泠沈謙在《填詞雜說》裏兩次用到「移情」,一曰:詞不在大小深淺,貴在移情。「曉風殘月」、「大江東去」,體制雖殊,讀之者皆身歷其境,恍惚迷離,不能自主,文之至也。二曰:柳屯田「每到秋來」一曲,極孤眠之苦。予嘗宿禦兒客舍,倚枕自歌,能移我情,不知文之工拙也。蔣景祁和沈謙一樣,主張無論深淺,無論體制,貴在「移情」。
嚴迪昌曾敏銳地指出陽羨詞派詞學觀的主要特徵在於「力尊詞意,獨崇真情」,在「力尊詞意」方面,蔣的詞論也足為佐證,蔣評沈朝初《不遮山詩餘》 中《吳山》 一首:
一片哀筆急管,慷慨悲涼,是純以意勝者,區區描情繪景,退避三舍。
又評陸葇《雅坪詞譜》 卷三《喜遷鶯?立冬》一首:
金門節候,故鄉風物並入篇中,言淡而意遠。
可看出,他常用「意」作爲衡量的尺度。「純以意勝」、「言淡而意遠」,是要求有内在意蘊的詞學觀念。
2.3 通變求新
蔣景祁作爲陳維崧的忘年之交,對陳維崧的轉變非常了解,目前學者研究陳維崧的詩詞歷程,也常常引到:
先生(指陳維崧)幼工詩歌,自濟南
王阮亭
先生官揚州,倡倚聲之學,……先生內連同郡鄒程村,董文友,始朝夕為填詞;然刻於《倚聲》者,過輒棄去。間有人誦其逸句,至噦嘔不欲聽。因勵志為《烏絲詞》,然《烏絲詞》刻,而先生志未已也。向者詩與詞並行,迨倦遊廣陵歸,遂棄詩弗作。傷鄒、董又謝世,間歲一至商丘,尋失意返,獨與里中數子晨夕往還,磊砢抑塞之意,一發之於詞。
陳維崧由詩到詞、詩詞並行、棄詩專詞,正是蔣景祁所提倡之「雖累百變而不相襲」,王士禎曾在他早年 的詞話專著《花草蒙拾》中反對雲間復古,用「孟浪」一詞來批評,還道:
廢宋詞而宗唐,廢唐詩而宗漢魏,廢唐宋大家之文而宗秦漢,然則,古今文章一畫足矣,不必三墳八索,至六經三史,不幾幾贅疣乎?
蔣景祁是延續王士禎思想的:詞體之出現,是文學發展的必然產物。詞體的發展變化,也與自然規律相符合。王、陳、蔣所持的文體發展演進的通變觀,正如蕭統〈文選序〉所云「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也如劉勰《文心雕龍?通變》所云:「文律運周,日新其葉,變則其久,通則不乏。」無論文體種類,還是文體內部,都是通變的。這樣一個文學進化思想脈絡也被清初詞學思想所繼承。
2.4 兼容並蓄
蔣景祁還是一個兼容並蓄的通達論者,他對於不少詞學問題的見解,往往都站在折衷的立場上。
2.4.1
對待南、北宋詞
今詞家率分南北宋為兩宗,岐趨者易至角立。究之臻其堂奧,鮮不殊途同歸也。猶論曲亦分南浙,吾皆不謂之知音。
清初詞壇的南北宋之爭與詩壇的唐宋之爭並駕齊驅,愈演愈烈。雲間陳子龍一派極力要恢復晚唐和北宋傳統,其後學蔣平階及其門人沈億年認為「五季猶有唐風,入宋便開元曲,故專意小令,冀復古音,屏去宋調,庶防流失」,提倡詞復五代之古,連陳子龍肯定的北宋都否定了。到了朱彝尊為宗主的浙西詞派,宗法南宋:「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
蔣景祁在這樣的背景下彌合折衷「南北宋」,是比較全面而通達的,也與陽羨群體的包容態度相一致。在陽羨詞人之前,王士禎、鄒祗謨及廣陵詞人群已有調和南北宋的傾向,蔣景祁繼承發展這一折衷的觀點,卻沒有引起時人的注意。
2.4.2
折衷辛、姜
清初詞學史上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即同樣是推崇南宋詞人,是尊辛棄疾,還是尊姜夔?
陳維崧在〈今詞選序〉中反對「以香弱為當家」,認為「東坡、稼軒諸長調,又駸駸乎如杜甫之歌行與西京之樂府也」。陽羡詞派推崇蘇軾、辛棄疾的豪放詞,在奏銷案、通海案 的恐怖背景下,有意識地將政治傷感和動蕩局勢寫進了詞中,掀起清初的一股「稼軒風」。
浙西派亦崇尚南宋,取法南宋姜、張醇雅一派,朱彝尊標舉「以雅為目」,「以雅為尚」,「姜堯章氏最爲傑出」。汪森在〈詞綜?序〉 發揮「醇雅」之說:「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於醇雅。」
蔣景祁雖奉陳維崧為圭臬,有意識提倡蘇、辛氣派,但他亦推崇姜夔,幾乎與浙西詞派的詞學思想相幾:
體致修潔,運掉清新,極刻劃而不流倔強,極旖旎而不涉輕靡,真是姜白石(夔)、史邦卿(達祖)佳境。
體制精整,比當以白石(姜夔)、玉田(張炎)
諸
君子為法。守此格者則秀水朱日講(朱彜尊)耳。
綜合觀察蔣景祁的詞學思想,應該承認他對於辛、姜(張)的接受兼而有之,而不是獨尊稼軒。
2.4.3
折衷對待中小調、長調
昔人論長調染指較難,然今作者率多工長句,蓋知難而趨才,可以展學,可以副類。能為之而如溫、韋諸公,短音促節,天真爛漫,遂擬於天仙化人,可望而不可即,顧舍人(梁汾)、成進士(容若)極持斯論,吾無以易之。
引文指出「今作者率多工長句」,反映了詞壇寫作風氣自雲間以來的改變。雲間詞人大多以創作小令爲主,陳子龍詞今存79首,長調僅6首,小令55首之多。《支機集》242首,全部是小令。雲間之選《清平初選後集》(《詞壇妙品》)五卷為小令,二卷中調,三卷長調,鮮明地印證了「專意小令,冀復古音」的看法。從雲間詞人活躍的順治末年到《瑤華集》編選的康熙二十五年,差不多二、三十年間,詞壇從「專意小令」到「今作者率多工長句」,有一個明顯轉變。
蔣景祁好作長調,選詞亦多長調,但他同時又不廢小令,指出小令是「短音促節,天真爛漫,遂擬於天仙化人」,評價頗高,自認「可望而不可即」。他更肯定了顧貞觀(梁汾)、納蘭容若在小令方面的成就「無以易之」。
2.5 嚴於韻律
2.5.1
嚴於韻
論者往往忽略了《瑤華集》末附二《沈氏(謙)詞韻略》後面緊跟的一段文字。這段文字可分爲三部分,一是毛先舒按語,二是蔣景祁節錄毛奇齡《西河詞話》,三是蔣景祁跋,他道:
西河(毛奇齡)洞曉音律,為詞學宗師,其推驕宋韻,嚴辨出入,至精且晰,然以去矜(沈謙)之書為不必作,則又矯枉過其正矣。……去矜之書本以詞調曼衍,寬其約法,使人易遵……竊思唐代諸名家所為排體,最富至百十韻者,其佈置豈不倍難於詞,而未聞有所通借。
則作者之工拙、妍醜信不繫乎韻之寬與嚴也?去矜之論從於寬;西河之意嚴,而其論愈失之寬。讀者勿以詞害意,而一奉休文之韻為宗,則兩家之說可息矣。
這段話針對毛奇齡的「詞論了無依據」。毛奇齡在《西河詞話》中放言沒有必要作詞韻之書,以大量宋人通押、轉韻為例,證明無所謂「嫌韻」、「犯韻」,他精通音律,但認爲詞韻沒有必要,有「因噎廢食」之嫌;蔣景祁站在與之相反的立場上,質疑「作者之工拙、妍醜信不繫乎韻之寬與嚴也?」他還認為沈謙已經將詞韻「從於寬」,唐宋諸名家作排律都可以不出韻,作詞豈不更應該守韻?「勿一奉休文之韻為宗」句中的休文應指齊梁詩人沈約。《隋書?經籍志》載其著有《四聲》一卷,但早已失傳。這裏應借指詞的聲律是否應當嚴守四聲的問題。雖然一些詞論著作要求詞在某些地方應講究四聲,但也有詞論家指出由於古今聲韻的變化及方言的不同,既使前代最嚴於音律的大家也做不到嚴守四聲。蔣景祁顯然也看到這一點,所以在四聲問題上持通達態度,但是主張用韻寧嚴勿寬。總之,他意在勸告學詞者以沈謙《沈氏(謙)詞韻略》為準則。細檢〈刻瑤華集述〉,還有一段重複了以上的意思:
詞韻比詩稍通,宋人填寫太無紀律。如有宥之通語麌,五歌之通六麻,凡引博取,流弊無極,名家或所不免。沈去矜氏(謙)韻略折衷最當,之後作者甯嚴勿寬,雖不能上守休文,亦不應頹唐自放也。
二者對讀,當更可看出蔣景祁提倡規範詞韻的思想。
2.5.2
工於律
《嘯餘》選聲要取備體, 近日周布衣青士(篔),獨著一書,網羅古今,分別源委,富至二千餘頁,名曰《詞緯》,將次問世。此集(指《瑤華集》)專於采詞,詞工者一調累至百十闕,而否者闕焉不收,譬之左氏內外傳,判然二書,讀者勿於此求備。
填詞與詩格等而歸於工妍,則為論尤嚴,小令約至十數字,長調衍至百十字,結構疏略,字法重見,作者草草,使讀者興味索然。
蔣景祁聲明《瑤華集》不同於《嘯餘譜》「要取備體」,也不同於周篔「網羅古今,分別源委,富至二千餘頁」,他選詞的標準是「求工不求備」,所以讀者「勿於此求備」。「填詞與詩格等而歸於工妍」、選「詞工者」,是《瑤華集》有比較明確的「采詞」標準。宋犖在〈瑤華集序〉就此評價:「淘汰之精核,搜采之奧博,文人才士,鏤腎絉肺之所為,蓋靡不具焉。 」
陽羨詞派中,萬樹《詞律》在聲律方面的建設爲人共知,而蔣景祁對聲律的重視還未引起大家注意,故此有必要強調。
3. 《瑤華集》選本的詞學思想
蔣景祁最爲人稱道的是《瑤華集》 的選政。作爲「清初人選清初人詞」 的代表,《瑤華集》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除此之外,將它放在清初同類詞選的坐標系中進行比較,還能發現它所體現的詞學思想,即以全面包容、重視長調為主要特徵。
首先,《瑤華集》的全面包容體現在三個方面:
3.1 時間上:
將《瑤華集》與清初順、康年間同類選集(當代今詞選,非通代古今詞選,非地域專輯,非別集彙錄,非專家選集)選詞總體情況列表比較如下:
選集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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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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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詞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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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聲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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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七年至康熙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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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餘家,1914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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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詞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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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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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家,400餘首,順、康多有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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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詞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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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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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家600餘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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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白堂詞選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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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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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7家,1700餘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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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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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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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7家,2467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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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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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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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康457家,2000餘首,書成之後未能刊刻,世人知之者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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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是可知,《瑤華集》在和它同時的同類選本中,收錄詞人和詞數最多。這不僅證明其文獻上的足資參考,也從廣度上體現出蔣景祁力圖有所超越的詞學發展觀。作爲《瑤華集》的編選凡例而存在的〈刻瑤華集述〉有直接表述:
《倚聲集》上溯慶曆比於詩之陳隋,此集惟斷自六七十年來,詞人出處在交會之際,無不甄收,與《倚聲》所輯時代稍別。
《倚聲集》不欲脫亦不欲黏……則是集(《瑤華集》)實萃當代之美,而兼有前人矣。
其年(陳維崧)先生向有選本(指《今詞選(苑)》),頗嫌簡略。茲編大約攬其所有,而益補未備,……已刻未刻,薈萃兼收……
「萃當代之美,而兼有前人矣。」蔣景祁要補《倚聲初集》、《今詞選》二書之未備的意圖明顯可見。 王士禎在晚年的筆記《居易錄》卷四中提及:
宜興門人蔣京少(景祁)編《瑤華集》,凡二十卷,搜采國朝名家填詞甚富。二十年前,予在揚州與故友武進鄒祗謨(程村)撰《倚聲集》,起萬曆末,迄順治初年,以繼卓珂月(人月)、
徐野
君(士俊)《詞統》之後,蔣此編又起順治,迄於今,以繼《倚聲》之後,合觀三集,三百二十年間,作者畧備矣。
《倚聲集》(即指《倚聲初集》)《大約成於康熙四年,据「二十年前」推算,這條筆記應該寫在康熙二十五年左右,此時正是《瑤華集》初步完成的時間,「《瑤華集》凡二十卷」,末兩卷尚未添加,再次得証。這條筆記還透露出這樣的信息:蔣景祁編選《瑤華集》時已入王士禎門下。王士禎了解門人蔣京少選詞的接續意圖,蔣京少選詞也很可能受到王士禎的影響,事實上,《瑤華集》對《倚聲初集》的繼承還不僅僅止於時間上。
3.2 地域上:
《瑤華集》一選在書首附有一張〈瑤華集詞人〉簡表,表中錄詞人姓氏、(鄉)里、科舉時間和功名(官)爵、(詩詞文)集。與此同時,又按地域分為12個區域。統計得下表:
|
地區
|
鄉里數
|
詞人數
|
1
|
京師
|
9地
|
17人
|
2
|
江南
|
40地
|
258人
|
3
|
山東
|
7地
|
13人
|
4
|
山西
|
5地
|
6人
|
5
|
河南
|
5地
|
8人
|
6
|
陝西
|
2地
|
2人
|
7
|
湖廣
|
5地
|
7人
|
8
|
浙江
|
22地
|
145人
|
9
|
江西
|
3地
|
4人
|
10
|
福建
|
4地
|
8人
|
11
|
廣東
|
1地
|
1人
|
12
|
貴州
|
1地
|
1人
|
由是看出,江南、浙江兩地詞人占了絕大多數,據計算達到總數的80%。蔣亦自道:
直省十五國多有作者,景祁生長東南,未免南浙摭采較富,然足跡所不到,耳目限焉,覽者賞其備美,可以知其缺遺矣。
朝鮮《擷秀集》二卷,皆填詞封達御前,不敢稍寓目,遂外間莫傳,附志姓名於此。
可見蔣景祁選詞以陽羨為本,浙為詞藪,域外的朝鮮也在他的視域範圍内。
3.3 類型上:
緇流羽士多方外名家,亦詞壇之鼓吹。
閨中秀士惟
蘇州范
夫人(徐媛)、海
甯陳
夫人(徐燦)無閨閣氣,吳江諸葉(紈紈、小鸞、小紈)長洲二吳(芷仙、水仙),皆萃一家之美……
方外名家、閨中秀士都在選詞之列。不少研究者已經意識到蔣景祁對女性詞人的關注,
嚴迪昌
先生在《清詞史》和《陽羡詞派研究》中提到蔣景祁編有《名媛詞選》,但在具體論述中均無深入提及,筆者亦求之於清詞文獻目錄中而不得,可
能嚴
先生提及之《名媛詞選》同於《瑤華集》所錄閨閣一類。
蔣景祁選女性詞也並不獨為倡領風氣,他有一定的標準,即取其「無閨閣氣」、自成一家者,可以看出,他對男性、女性詞人的評價標準基本一致,並不輕視女性詞人。
以今人的眼光來看,「遺民」也是《瑤華集》詞人的一類。據〈瑤華集詞人姓名詞牌索引〉所統計的詞人詞數,可將江南、浙江、京師、山東四地(《瑤華集》詞人集中地)的「翹楚」挑出:
|
地區
|
詞人
|
詞數
|
1
|
江南
|
陳維崧
|
148
|
蔣景祁
|
89
|
錢芳標
|
48
|
史惟圓
|
45
|
龔鼎孽
|
41
|
陳枋
|
39
|
吳綺
|
32
|
吳偉業
|
32
|
鄒祗謨
|
30
|
2
|
浙江
|
朱彝尊
|
111
|
曹溶
|
43
|
沈謙
|
41
|
3
|
京師
|
成德
|
37
|
梁清標
|
34
|
4
|
山東
|
曹貞吉
|
35
|
上表除了見到陳朱二擘的詞很受重視(當時陽羨、浙西二派鼎立的情況可以想見)之外,還可見蔣景祁所謂的「前輩風流」、「廣陵前輩」、「輦轂諸公」應指龔鼎孽、吳偉業、錢芳標、鄒祗謨、吳綺。而這幾位大多是明末遺民。清代丁紹儀的《聽秋聲館詞話》二十二卷評價《瑤華集》說:
……明末國初詞人姓氏,實賴以存。
這表明蔣景祁比較客觀地反映了清詞復興是由明末而來的軌跡,並不諱大量選錄遺民詞,《瑤華集》在乾隆年間(乾隆四十四年四月初八日)被奏准列爲應毀書二百四十九種之一,可能與其收錄大量遺民詞有很大關係。
其次,《瑤華集》在清初最先對長調給予充分重視。《瑤華集》是一本「分調本」詞選。每卷之前列有目次,載錄詞牌、闕數及詞調體式(調有諸體,仍算一調),除卷二十一、二十二為後來所增補外,全書按字數多寡(即小令、中調、長調)編排。2476闕詞的詞調共有482個,筆者按小令、中調、長調分別統計如下:
調式
|
調數(調)
|
詞數(首)
|
小令
|
164
|
904
|
中調
|
113
|
378
|
長調
|
205
|
1194
|
明顯可見長調占優勢,据統計為總數的48%。再以同樣的方法調查蔣景祁自稱要有所超越的《倚聲初集》和《今詞苑》:
《倚聲初集》小令、中調、長調統計:
調式
|
卷數(卷)
|
調數(體)
|
詞數(首)
|
小令
|
10
|
206
|
1116
|
中調
|
4
|
102
|
364
|
長調
|
6
|
165
|
434
|
《今詞苑》 三卷分調統計:
調式
|
卷數(卷)
|
詞數(首)
|
小令
|
1
|
213
|
中調
|
1
|
95
|
長調
|
1
|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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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以上三表,可知蔣景祁比起王士禎、陳維崧,更偏重選擇長調詞。雖然他對中小調、長調採取兼容並蓄的通融態度(如前文所論),但是他在實際選詞中帶有傾向性。當時長調流行的風氣得到了反映,箇中原因,很有可能和《樂府補題》重出相關:
得《樂府補題》,而輦下諸公之詞體一變,繼此復擬作後補題,亦見動筋擢髓之力,又景祁在京師與諸子為歲寒集,倚而和者亦不下數十人。風氣日上有自來矣。
毛奇齡《西河集》卷三十八〈雞園詞序〉有這樣一段記載:
往予與華亭蔣生搜討唐詞,謂小詞者,實詞所自始,而或曰否。夫詞以具體,第曰詞,則曼體不可少也。夫是故《花間》、《草堂》,各不相掩。其後迦陵
陳
君偏取南渡以後、元明以前,與竹垞
朱
君作《樂府補遺》諸唱和,而詞體遂變。
「華亭蔣生」可能指蔣平階,待考,此處不提。引文所提《樂府補題》帶來的「詞體遂變」,很可能包括了長調這一體制方面。論者探討康熙年間的詞人對《樂府補題》的接受,比較注重在詠物詞的寄托意蘊上,沒有探討過是否在慢詞這一體制上的接受。《樂府補題》是南宋末年,王沂孫、周密等十四人,集社命題的作品集,分別詠蟬、蒓、白蓮、龍涎香和蟹五題。共三十七首,分爲五調,而這五個詞調都是長調(水龍吟雙調一百二字、齊天樂雙調一百二字、摸魚兒雙調一百十六字、桂枝香雙調一百一字、天香雙調九十六字),模擬《樂府補題》必然帶來創作慢詞長調的風氣。所以《瑤華集》對長調的重視以及康熙年間長調流行的風氣,少不了《樂府補題》這一動因。朱彜尊攜《樂府補題》入京,蔣景祁出資鏤版刊刻,可以說對清代詞學的貢獻是多方面的。蔣景祁是這一風氣的濫觴,也是發揚風氣的重要力量,他的詞作和選政都比較清楚地體現出這一特點。
通過以上的比較、歸納,清晰可見《瑤華集》在清初選本中的重要性和特殊性。黃克在影印本〈重印瑤華集序〉裏稱之「算得上是清初人選清初詞人之空前巨制。舉凡清初名家,幾盡行收錄,不拘泥門戶之見,在選詞數量上都予以一定的比重。」其他研究者也多在「全面包容」這個特點上肯定了《瑤華集》在清初詞史上的地位,但《瑤華集》偏重長調等特征尚未被關注,值得進一步研究。
4. 蔣景祁的詞學活動與其詞學思想
詞人的詞學活動促使其進行詞創作和形成詞學思想,反過來,詞作和詞學思想的交流也是詞人個體參與詞學活動的動因和内容,故此詞學活動與其詞學思想二者密不可分。在清初順康年間的詞壇,二者的結合尤爲明顯。文人結社、編選詞集、刊刻、傳播這些活動均比較興盛。作爲清初順康年間較爲活躍的詞人之一,蔣景祁也是這些詞學活動的熱心參與者。
首先,交往唱酬。蔣景祁的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便是交往唱酬,他二十嵗左右便頻繁與里中諸子唱和,任繩隗為其詩集《心聲集》序說:「吾友京少年故少,自其十二三嵗,從尊
公都諫
先生以宦於燕邸,……比歸里,同人唱酬,必得次京以爲樂。」
嚴迪昌
先生說:在康熙十五年(1676)前刊刻的陽羡諸家詞集中都能見到這種「必得次京以爲樂」的事實。蔣景祁與陳維崧及陽羡諸子有「癸丑東溪修禊」的大量唱和詞見存。他在京師時,更結識了大量詞人,其現存詞表示的就有陳維崧、陳枋、朱彜尊、宋犖、高士奇、納蘭容若、顧貞觀、周在浚、大雅堂諸子(姜遴、莊祉如)等等。這些詞人,並不歸屬一派,而是在地位層次和詞學觀念上不盡相同,這樣的交往網絡,也促使蔣景祁接受多元的思想,並不局限於一隅。
其次,創作和編選、刊刻。蔣景祁創作頗豐,而且也多有個人詞集的編選。他出身富貴,所刻詞集均為「天藜閣」本,可見擁有自家的刊刻設施和比較豐厚的經濟基礎。除了個人詞集《梧月》、《罨畫》,他還協助曹亮武編選《荊溪詞初集》,編選陳維崧遺集《陳檢討詞鈔》。《瑤華集》一選的價值自不待言。朱彜尊攜帶至京的《樂府補題》也是由於他的刊刻,才在清詞史上留下了重要的印跡。
最後要特別提到的是他的推助之功,研究者們雖經常提到他的諸多詞學活動,但尚未涉及他與聶先、曾王孫所編《百名家詞鈔》的關係。《百名家詞鈔》是聶先在康熙二十五年以後,分批刻成。它是一部專從清代詞人別集中钞錄的、隨到隨梓的詞總集。這部詞集完全不同於《倚聲初集》、《今詞初集》、《瑤華集》的體例和風格,而是「一部最能反映康熙中期以前‘英才怒生,作者林立’的詞人蔚起盛況的總集」。《百名家詞鈔》的總目和所收詞都是清詞的重要文獻,很多詞人的別集情況因之得以存世,比如蔣景祁的《罨畵溪詞》。蔣景祁對聶先、曾王孫編選《百名家詞鈔》有推助協力之功,其證據可在《百名家詞鈔》每輯後面所附的評語中找到一二:
《百名家詞鈔》本《橫江詞》蔣跋:
丁卯春(1687康二十六),予過從於黃鵠磯頭,得問業焉(按:《橫江詞》作者徐惺)。而惜《瑤華集》未及錄也。
《百名家詞鈔》本《南耕詞》蔣跋:
予校刻《瑤華集》。於《南耕詞》,輒愛弗忍割。然弗能盡登。每遇杲亭(聶先號),手其一編。至於移日,因更為訂定,付郵《詞鈔》。
《百名家詞鈔》本《白茅堂詞》蔣跋:
黃公《白茅堂詩》,深入少陵之室,俱未有雕本行世。其為詞,自少至老,填綴最富。而鮮合格者。(筆者按:此句足可見蔣景祁率真直爽,並不一味奉承。)然合格者,歐蘇辛黃,弗能過也。黃公本吳人,三世家楚。丁卯(1687康二十六)適邂逅,幸為忘年交。佩誦其詩,不釋手,未暇抄傳。茲先傳其詞如此。
聶先補:
……蔣梧月(稱景祁)選當代《瑤華》,以惜未入《白茅堂詞》。乃手致茲編,……因即付之梓。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百名家詞鈔》受到蔣的看重,成為《瑤華集》的後續。蔣景祁在《瑤華集》編選刊刻之後,仍然喜好搜羅詞集並珍視之,希望將其付梓。
5. 總 結
蔣景祁的詞學思想實是包容相通的結合體,其最主要的特色是:兼容并蓄、重視長調。他和陽羡詞派諸家均力尊詞「意」、獨崇真情,開清初學習稼軒之風,汲取其他文體(特別是散文)之長,將詞原本比較狹窄的抒情範圍擴展到了無所不包的領域;他對於辛、姜(張)的接受兼而有之,而不是獨尊稼軒;他在選詞上對長調的重視最為突出,繼承和突破了《今詞初集》、《今詞選》,對《樂府補題》的追崇與浙西詞派如出一轍。
蔣景祁的詞學活動更反映出他不局限於陽羡的事實,在陳維崧去世之前他已經周旋於陽羡、浙西之間;《樂府補題》的刊刻對浙西開派功不可沒;《瑤華集》編選刊刻之時,蔣景祁已投在王士禎門下學詩。他對陳、朱、王三人不同時段的接受都帶來詞學思想的某些轉變,時代和命運的變遷也是其思想轉變的動因。
以往研究者一般只注意到陽羨同浙西的差異,而
李康化
先生在他的《明末清初江南詞學思想研究》一書中提及陽羨與浙西間的趨同,筆者贊同
李
先生的觀點,並且認為蔣景祁在這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不僅《瑤華集》的編選露出企圖混陽羡、浙西為一的思想,蔣景祁對於陳維崧、朱彝尊的態度,也頗堪玩味。
不知何故,其(陳維崧)長調多不照譜編填,或句之長短,或字之多寡,聲調平仄,無從厘正。
陳檢討驚才逸豔,不可以常律拘。
陳維崧時有疏於詞律、不遵守詞律的地方,而蔣景祁論詞注重韻律之工嚴,在這一方面,朱彝尊被推為典範:
體制精整,比當以白石、玉
田諸
君子為法。守此格者則秀水朱日講耳。
蔣景祁對於陳維崧的感情,有類似於血緣關係的崇拜:
迦陵為西王母所使之鳥,其羽毛世不可得而見,其文采世不可得而知,朝遊碧落,暮返西池。
如果說這只是蔣景祁對「迦陵」一詞的考釋,那麽從他的選詞來看,為陳維崧「網開一面」的情況屢見不鮮,無疑帶有強烈的個人感情色彩。
基於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推測,蔣景祁最後棄詞為詩、投王士禎門下的原因應該是明顯感受到了陳、朱(浙西詞派)的差異,不能在詞學領域找到自己的位置,蔣景祁事實上已經走過了陽羡一派。他為什麼不改投朱彝尊門下?因為陽羨最遲在康熙二十六年已經有派,這一點
李康化
先生找到兩條強有力的證據:一則陸葇《瑞龍吟·贈史蝶庵》詞有:「荊溪一派,乍響滄溟窄。」二則尤侗康熙三十一年(1692)《題求夏詞》有云:「荊溪一派,皆從髯(指陳維崧)出。」蔣景祁作為此派中重要的一員,是不可能輕易脫離和「背叛」的。蔣景祁在陽羡和浙西派之間的折衷位置,由此不難看出,而這也正是他在清詞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和作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