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16期 2010 年 5 月

 

《文學論衡》總第16 (20105)

 

   

為新文學護航論鄭振鐸

 

《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集.文學論爭集.導言》的敘述策略

 

鄒文律*

 

 

. 引 言

當趙家璧在1934年邀約鄭振鐸為《中國新文學大系》(下稱《大系》) 編輯理論文章一卷時,鄭振鐸認為一卷容納不下所有內容,應分為《建設理論集》和《文學論爭集》(下稱《論爭集》) 兩卷。前者收錄新文學運動初期的重要理論及建設理論文章;後者著重當時新舊兩派對文學改革的論爭,以及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的論爭文章。當時,鄭振鐸應允編輯《論爭集》,並答應代邀胡適主編《建設理論集》。 [1] 鄭振鐸的建議除了考慮到胡適在新文學建設上的歷史貢獻外,顯然也考慮到他在社會上的影響力。這點得到趙家璧的認同:

如能找他來編選一集,對一般讀者既有號召力,對審查會也許能起掩護的作用。這個審查會,從五月掛牌,什麼書刊都要經它這一關,我們的出版物已深感壓力了。這樣一套規模大、投資多的《大系》,完全找左翼作家編,不來一點平衡,肯定無法出版。 [2]

對趙家璧而言,鄭振鐸不僅是「新文學」的主將,更是一位具有豐富經驗的編輯。鄭振鐸是「文學研究會」的發起人之一,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當編輯達十年 (1921年至1931) [3] 從他建議胡適及代為邀約一事可見,他非常認同出版《大系》的意義,亦盡力對《大系》的出版作出支持。《大系》的出版在三十年代的確是一項重要的「文化工程」,楊義便指出,《大系》的出版,配合長編的導言,讓《大系》在編輯學上由「選家之學轉變為文學史家之學」。 [4] 的確,從《大系》的不同編輯所寫的導言裡,我們都能從中發現他們的文學主張和文學史觀。本文擬分析鄭振鐸所寫的《文學論爭集.導言》(下稱《導言》),考察他在《導言》運用的敘述策略,還有在《論爭集》呈現的文章編選原則,如何「為新文學護航」。

 

. 二元對立的敘述框架

綜觀《大系》各集導言,只有鄭振鐸一人稱《大系》所涵括的十年 (1917-1927) 為「偉大的十年間」。 [5] 為那十年冠以「偉大的」前綴,不僅表示了鄭振鐸對「新文學」發起和成就的高度肯定,亦歌頌了這十年裡積極推動新文學發展的「五四」人物:

當然,那些「五四」人物的活動,確可使我們心折的。在那樣的黑暗的環境裡,由寂寞的呼號,到猛烈的迫害的到來,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興奮與苦鬥之中生活著。他們的言論和主張,是一步步的隨了反對者們的突起而更為進步,更為堅定、他們紮硬寨打死戰一點也不肯表示退讓。他們是不妥協的! [6]

讓鄭振鐸感到心折的,不僅是「『五四』人物」提出的文學主張,而是他們那種不畏艱難,「紮硬寨打死戰」,堅持文學革命的可貴態度。在這篇回首過去文學論爭的《導言》裡,鄭振鐸在開首即引述了胡適的《改良文學芻議》和陳獨秀《文學革命論》。相對於胡適在提出「八不主義」時「商榷的態度」, [7] 鄭振鐸更認同陳獨秀的鮮明主張,以及當中的二元對立價值系統:

他高張著「文學革命軍」大旗,「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8]

「文學革命軍」的三大主義以如此的一組二元對立來構成:「雕琢的阿諛的」/「平易的抒情的」;「貴族文學」/「國民文學」;「陳腐的鋪張的」/「新鮮的立誠的」;「古典文學」/「寫實文學」;「迂晦的艱澀的」/「明瞭的通俗的」;「山林文學」/「社會文學」。前者是革命軍的敵人,是阻礙時代前進的障礙,亟需要被後者所打倒及取代。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指出「革命」乃「革故更新」之義, [9] 故此「文學革命軍」必以「更新」為目標,「革故」為手段。文學上的新舊對立,首先體現在文學的書寫語言上,也就是白話文和文言文之間的對立—這同時也是「進步」與「落後」、「活」與「死」、「正宗」與「異端」之對立。這一點鄭振鐸在導言裡亦有引用陳獨秀的話來說明:

他答胡適的信道:「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

他是這樣的具烈火般的熊熊的熱誠,在做著打先鋒的事業。他是不動搖,不退縮,也不容許別人的動搖與退縮的!

革命事業乃在這樣的澈頭澈尾的不妥協的態度裡告了成功。 [10]

身為「『五四』人物」之一的鄭振鐸,在推崇同代先驅和現身說法中,即如楊義所言,不啻是一種「自我證明」, [11] 重申「新文學」的合法地位和歷史價值。令筆者感到意外的是,鄭振鐸並沒有多花篇幅論証「文學革命」在理論上何以能夠成功,他只是想要把讀者的注意力聚焦到一種「澈頭澈尾的不妥協的態度」,彷彿「新文學」早就站在一個毋庸置疑的真理位置上,只需要擁護他的人不畏任何反對勢力,堅持下去,就能「理所當然地」取得輝煌的成功。

那麼,「新文學」在理論上何以能夠處於真理位置上?這點在他收錄於《文學論爭集》中的個人作品〈新文學觀的建設〉(原載《文學旬刊》第37期, 1922511 ) 裡,有非常清晰的表述:

總之,娛樂派的文學觀,是使文學墮落,使文學失其天真,使文學陷溺於金錢之阱的重要原因的;傳道派的文學觀,則是使文學乾枯失澤,使文學陷於教訓的桎梏中,使文學之樹不能充分長成的重要原因。

我們要想改造中國的舊文學,要想建設中國的新文學,卻不能不把這兩種傳統的文學觀盡力的廓清,盡力的打破,同時即去建設我們的新文學觀,就是;文學是人生的自然的呼聲。人類情緒的流洩於文字中的,不是以傳道為目的,更不是以娛樂為目的。而是以真摯的情感來引起讀者的同情的。 [12]

文學不是以「娛樂」和「傳道」為目的,而是要激發起讀者的情感;這種情感是熱烈的,同時也是革命的。換言之,文學是一種「救國」的工具。這一點,從鄭振鐸在1921年於《文學旬刊》發表的三篇文章:〈血和淚的文學〉(《文學旬刊》第6期, 1921630 )、〈消閑?〉(《文學旬刊》第9期, 1921730 ),〈文學與革命〉(《文學旬刊》第9期, 1921730 ) 可以清楚看到。在〈血和淚的文學〉中,鄭振鐸認為「新文學」的內容「必須和時代的呼號相應答,必須敏感著苦難的社會而為之寫作。」 [13]

記住!記住!我們所需要的是血的文學、淚的文學,不是「雍容爾雅」、「吟風嘯月」的冷血的作品。 [14]

任何與「時代呼號」無涉,對「社會苦難不敏感」的作品,都是「冷血」的,應該被拒絕的。只有能夠喚起讀者對社會苦難的關注,支持救國理想的作品,才算擁有「真摯的情感」。在〈消閑?〉裡,鄭振鐸進一步強調文學的功能絕不如「禮拜六」派所言,是「消閑」的, [15] 絕對「不是為娛樂的目的而作之」。 [16] 在《文學與革命》裡,鄭振鐸揭示了「新文學」的時代價值那就是要「把中國青年的革命之火燃著」, [17] 是要「引起一般青年的憎厭舊歲的感情」。 [18] 從這三篇文章看來,鄭振鐸把「新文學」塑造成救國工具,同時嚴格地規限其內容,把任何與「新文學」理念相違的文學,從文學的範圍被剔除,鑄成「新文學」=文學的方程式。 [19] 故此,只有「新文學」才是「文學的真義」(真理位置)。 [20] 這種對於掌握「真義」的自信構成了《導言》的主要筆調,同時把寫作「新文學」以外的作家置於「真義」反對者的位置上加以否定,以此建立自己的合理性。羅綱在討論「新文學」領導者運用的修辭策略時,便指出:

正是通過這種「否定」的方式,五四的「新青年」們力圖立起一種新的「文學」的主體同一性 (subjective identity)。這種新的文學主體最顯著的特徵就是與傳統文學的斷裂和區別,它的同一性立基在一系列文學和語言內部的二元對立上:舊/新、古/今、雅/俗、死/活、文言/白話……緊接著二元對立模式的自然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之所以如此選擇,不是依賴於理論性的闡明,而是根據東西方的比較。 [21]

鄭振鐸在《導言》所選擇的修辭策略,正正印證了羅綱的觀察。當鄭振鐸描述「文學革命」初期面對的「文白之爭」時,他完全無意以一種「客觀的」姿態來析論雙方的觀點,或者詳細地交代論爭的前因後果,讓讀者自行判斷誰是誰非。反之,他從一開始便把「新文學」和「白話文」置於真理位置,對文言文,甚至提倡「文理與白話二者可精酌而並取」的人, [22] 全盤予以否定,指摘他們是「改良派」和「折衷派」,而「這些折衷派的言論,實最足以阻礙文學革命運動的發展。」 [23] 在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模式中,自是容不下任何「折衷派」「否定」的態度更必須是徹底而不容反駁的,鄭振鐸在〈新舊文學果可調和麼?〉就寫道:

厚生先生的調和新舊文學的主張,我非常的反對,已在上一期本刊上,說過理由了。現在他又說:「對於舊文人的作品固然要猛烈的攻擊,還要一方面積極的暗示和指導,灌輸新文學的知識,久而久之,自會新文學化了。這就是我進一步的調和方法。」這種主張,自然已與我的意見非常相近了。不過用「調和」二字,究竟是極端的不對的。……「遷就」就是墮落。 [24]

這段話是鄭振鐸在 1921630 於《文學旬刊》第六期上發表的,到了 1935314 他於《大公報》上發表《導言》時, [25] 立場依然前後一貫:「新文學」和「舊文學」之間絲毫沒有妥協的餘地,甚至不容以一種較為溫婉的修辭來描述這場「光明與黑暗」之爭。既然「新文學」的合法地位有賴對「舊文學」的徹底否定來維繫,那麼,論爭對手的存在 / 設置,就是為了讓「新文學」的發展「更為進步,更為堅定」; [26] 敵人必須存在,為我們提供一個超越與壯大的機會於是,「新文學」的捍衛者絕不能容易舊派文人對「文學革命」的冷漠:

從他們打起了「文學革命」的大旗以來,始終不曾遇到過一個有力的敵人們。他們「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而所謂「桐城,選學」也者卻始終置之不理。因之,有許多見解他們便不能發揮盡致。舊文人們的反抗言論既是寂寂無聞,他們便好像是盡在空中揮拳,不能不有寂寞之感。

所謂王敬軒的那一封信,便是要把舊文人們的許多見解歸納在一起,而給以痛痛快快的致命一擊的。 [27]

王敬軒其實是錢玄同使用的化名,以舊派文人的語言來對「新文學」及「白話文」進行攻擊,這場自編自導的演出由劉半農來擔任「新文學」的捍衛者。演出後來果真引出了以林紓為首的文言文捍衛者的反擊, [28] 但就如劉禾所言:

當林紓認同了王敬軒這個虛構人物的觀點並用自己的聲音說話時,他就步入一個已為他設置好的話語位置,並發現自己捲入一場在敵方領土進行的必敗之戰。 [29]

林紓的回應,自然引起「新文學」捍衛者更多的反擊,最後被鄭振鐸評為「他是沒有話可以反駁的」。 [30] 如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何鄭振鐸在《導言》總結「新文學」與「鴛鴦蝴蝶派」的分別時,為什麼會以「純正的文學」自居,把對手打入「假文學」(這是他引用茅盾的話) 的陣營; [31] 當他談到中國的「舊戲劇」時,會引用錢玄同的說話,把「有害於世道人心」的「舊戲劇」命名為「假戲」,同時呼籲「新戲」的出現。 [32] 透過適當地引用不同「新文學」捍衛者的說話,鄭振鐸把這場新舊文學之間的論爭,呈現為「新文學」壓倒性的勝利。

這種勝利者的姿態甚至表現在資料的收集上,當他在《導言》提到無法搜羅部分《文學旬刊》的文章,「竟空缺了一段很重要的『論爭』的經過,這是無任抱歉的事。」, [33] 卻沒有對找不到「鴛鴦蝴蝶派」冷嘲熱罵「新文學」的文字感到非常失望,因為那些都只是「不大上流的誣蔑的話。」 [34] ,即使散佚也不甚可惜。

「新文學」大獲全勝的姿態進一步體現在《論爭集》的文章編選和目錄標題設計上。在《文學論爭集》的目錄裡,我們會讀到諸如「學衡派的反攻」(這種反攻注定失敗)、「甲寅派的反動」(反動就是反革命,同樣注定失敗)、「舊小說的喪鐘」(「鴛鴦蝴蝶派」的末日已近) 一類極富戰鬥氣息,仿如勝利者對失敗者進行宣判一般的標題。不僅如此,在這些標題下收錄的文章,不單以擁護「新文學」為主,連每一輯的最後一篇文章,皆刻意安排為「新文學」對「舊文學」的攻擊。就像「舊小說的喪鐘」這一輯的最後一篇文章郎損 (沈雁冰):〈社會背景與創作〉,文章最後一段的結論是這樣寫的:

總之,我覺得表現社會生活的文學是真文學,是於人類有關係的文學,在被迫害的國裡更應該注意這社會背景,所以提出一點淺近的意見,以備創作家參考。 [35]

「真」與「假」的二元對立模式再次顯影,令以順序方式逐篇閱讀的讀者,不論時人還是後人,皆不得不相信「新文學」在「偉大的十年間」,把反對勢力逐一掃除,成為不同文學論爭中的勝利者。筆者相信,透過《論爭集》的精心編選和《導言》的寫作,鄭振鐸這位資深編輯顯然是要把讀者對「新文學」的理解,嚴格地規限在他所力圖表現的「偉大的十年」之中。

 

. 統一在「血與淚的文學」的大纛下:文學研究會與創造社的論爭

在那「偉大的十年」裡,創造社與文學研究會在創作、翻譯、文藝批評問題上有過爭論,雙方圍繞著「為人生還是為藝術」、「浪漫主義還是自然主義」的爭論在當時不可謂不激烈。郁達夫、郭沫若和沈雁冰便曾在各自的機關刊物:《創造》季刊和《文學旬刊》上有過論戰,雙方的分歧甚大。 [36] 劉納對創造社四出挑起論戰,有如下的描述:

1921年下半年至1923年上半年,創造社屢屢在新文壇挑起「打架」,他們幾乎「打」遍了新文壇,而且尤以名人為對手。「架」越打越大,越打牽扯的名人越多。 [37]

這些名人包括了沈雁冰和胡適。令人意外的是,身為「文學研究會」重要成員,而且和沈雁冰關係密切的鄭振鐸在《導言》談及這些爭論時,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貶抑或不滿之情,反而嘗試抹消彼此早年的分歧。他在提及創造社的文學主張時說:

創造社所樹立的是浪漫主義的旗幟;而其批評主張,且純然是持著唯美派的一種見解的。 [38]

然後,他對創造社的文學主張有以下的總結:

但浪漫主義者究竟熱情的,他們也往往便是舊社會的反抗者。在郭沫若的詩集《女神》裡,這種反抗的對神是充分的表現著的。 [39]

接著他又引述了郭沫若〈我們的文學新運動〉和成仿吾〈藝術之社會的意義〉的內容,指出彼此的主張別無二致:「這卻是『血與淚的文學』的同群了。」, [40] 「在這個時候,他們的主張和文學研究會的主張已是沒有什麼實質上的不同了。」 [41] 筆者注意到,鄭振鐸在《論爭集》只收了四篇由「創造社」作家所寫的文章,分別是成仿吾〈新文學之使命〉、〈寫實主義與庸俗主義〉、〈藝術之社會的意義〉和郭沫若〈我們的新文學運動〉。當中的三篇,鄭振鐸在《導言》已引述其論點,剩下的一篇,其主要論點也和其餘三篇相仿。鄭振鐸刻意挑選這四篇與他文學觀念相近的文章,強調「創造社」的文學主張與他心儀的「新文學」的重合處,迴避了當日彼此因為文學傾向不同,希望爭奪新文壇領導權引起的紛爭。 [42] 《導言》隻字不提「創造社」主將早年對沈雁冰的冒犯,側重凸顯兩個文學社團的共通點,強調彼此都是「舊社會的反抗者」。的確,創造社的主將郭沫若在1924年轉向馬克思主義,提倡「革命文學」,認為文學運動與反帝國主義鬥爭應該連在一起。 [43] 成仿吾亦致力完成「文學革命」,認為「有長久價值的革命文學就是真摯的人性、審美的形式與革命熱情的統一。」 [44] 筆者相信,鄭振鐸刻意選擇收錄郭沫若和成仿吾的文章,必然考慮到「創造社」在《大系》出版的30年代已經熱烈地擁抱「革命文學」,實在沒有必要於作為「文化工程」的《大系》裡舊事重提,引起不必要的尷尬。再者,從鄭振鐸刻意掩蓋彼此過去的紛爭,強調兩者方向一致的做法,可以理解為對「創造社」左轉的肯定,也是為了塑造「新文學」的統一戰線,把「新文學」的攻擊對像鎖定在「舊文學」的身上,更可以在讀者心中造成一種「新文學雖有不同社團,但理念在那偉大的十年間卻漸趨一致」的印象,讓「新文學」救國、革命的形象更為清晰明確。

 

. 被遮蔽的焦慮—鄭振鐸對三十年代「新文學」處境的擔憂

鄭振鐸在《論爭集》的最後一節道出了編輯的原因:

把這「偉大的十年間」的「論爭」的文字,重新集合在一處,印為一集,並不是沒有意義的;至少是有許多話省得我們再重說一遍!……所以像章士釗乃至最近汪懋祖輩的反攻,白話文運動者們是大可不必過分憂慮的—但卻不能輕輕的放過了這爭鬥的機會!有時候不願意重說一遍的話,卻也竟不能不說 [45]

筆者認為,《論爭集》的出版並非希望「省得我們再重說一遍」;反之,《論爭集》本身就是「重說一遍」,一種「不能不說」。這種「不能不說」深深地反映了鄭振鐸對於時代的焦慮:

更可痛的是,現在離開「五四運動」時代,已經將近二十年了,離開那「偉大的十年間」的結束也將近十年了,然而白話文等等的問題也仍還成為問題而討論著。 [46]

正如上文所述,鄭振鐸在《導言》宣稱「革命事業乃在這樣的澈頭澈尾的不妥協的態度裡告了成功。」如果「文學革命」早已取得了成功,代表文學真義的「新文學」就像《論爭集》所呈現的那樣,既和「創造社」取得共識,又把「復古派」和「鴛鴦蝴蝶派」打得無法招架的話,鄭振鐸為什麼仍然要反覆申述「新文學」的勝利?為什麼從那「偉大的十年」到《大系》面世的三十年代中期,「白話文等等的問題也仍還成為問題而討論著」?挑戰者的出現,僅是為了賦予「新文學」捍衛者「更正確表示我們的主張的機會」? [47] 要回應這些問題,就必須立體地了解三十年代的文化環境。

根據趙家璧的回憶,1934年國民黨正加緊取締「左聯」刊物,蔣介石又在 二月十九日 成立「新生活運動促進會」,提倡尊孔讀經,曾在五四運動中反對白話鼓吹文言的汪懋祖,正在教育部當官;文言白話的論爭再度在報章上爆發。不僅這樣,上海圖書出版界正大量翻印古書,一時為社會上的復古之書助長了聲勢。 [48]

除了復古之風透過政治的力量重新掀起,「鴛鴦蝴蝶派」的勢力似乎未有消減的跡象。這一點鄭振鐸都非常清楚,他1921年在《文學旬刊》上發表〈消閑〉時,就寫道:

自《禮拜六》復活(?)以後,他們看看可以掙得許多錢,就更高興的又組織了一個《半月》。……對於這般身心都將就木的遺老遺少,我們也不高興十分責備。只是我們很奇怪:許許多多的青年的活潑潑的男女學生,不知道為什麼也非常喜歡去買這種「消閑」的雜誌。 [49]

把這段話與他在1932年寫下的另一段話進行比較的話,我們就能了解到「鴛鴦蝴蝶派」在當時的文壇和消費市場上仍然穩佔強大的地位:

我們早就鄙棄了「有閑」人物的描寫游山玩水、流連風景的、淺薄無聊的詩文。

然而這些文章卻在近幾年的文壇裡佔據了極廣大的地位。一翻開一部雜誌或什麼日報的副刊來看,幾乎大部分的文藝都是這樣令人覺得不耐煩看下的淺薄無聊的文字。 [50]

從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新文學」並未因其掌握了文學的「真義」,理所當然地得到廣大民眾的支持;對於當時的人來說,他們「既消費鴛鴦胡蝶,也消費左翼文學」。 [51] 更令鄭振鐸感到憂心的是,有不少曾經支持五四運動的作家,竟然開始「退化」和「反叛」,或表現衰老的狀態,成為「三代以上的古人」,或開始想要擠入舊統治階級的群體,反對自己曾經信仰的白話文主張。 [52] 由是觀之,當鄭振鐸宣布「新文學」勝利時,她勝利的旗幟只是飄揚於「新文學」捍衛者所劃定的戰場上:這個戰場以理論建設、評論、文學史書寫來決勝負,被命名為「新舊之爭」。

面對國難日深的時局、左翼文學陣地的萎縮、國民黨以政治力量來推動「復古之風」、部分五四作家倒戈、「鴛鴦胡蝶派」經受「新文學」多次攻擊後仍未在消費市場上有摧枯拉朽之跡,鄭振鐸對「新文學」的未來確實感到焦慮,這種焦慮來自「新文學」雖然在理論上佔優,卻無法把優勢延續到現實社會之上,甚至有部分「新文學」作家的熱情逐漸消減。對鄭振鐸而言,選擇一種戰鬥氣息濃重的文風,一種對「舊文學」不容妥協的否定姿態,在遮蔽「新文學」的不利處境之餘,同時鼓舞所有「新文學」捍衛者不應辜負五四作家的努力,應該繼續創作「新文學」。

對鄭振鐸及其他參與《大系》編輯的編者而言,三十年代中期亦面臨文壇更為年輕一輩的作家的挑戰。就像楊志的分析所言,1934年中期發生了一場關於「中國目前為什麼沒有偉大的作品的產生」的討論,部分年輕作家更把中國沒有「偉大作品」的產生歸之於落伍的「老作家」把持文壇。 [53] 鄭振鐸當然認為中國需要呼喚「偉大作品」的誕生,卻不認為他們這些「老作家」毫無實績,甚至落後於時代。因此,鄭振鐸在《論爭集》除了要重申「新文學」的勝利,更希望鼓舞同代作家不要氣餒,應該致力創作一種「力的文學」、「爭鬥的文學」、「為群眾而寫的文學」。如此的文學,在鄭振鐸看來,就是「偉大的文學」。 [54] 「偉大作品」不可能憑空冒現,它必須,也只能夠在「偉大的十年」編成的「新文學」搖籃裡誕生。

 

. 總 結

對於深信「文學的感化力是極為巨大的、深入的」的鄭振鐸來說,「新文學」是作家對時局困厄的真摯情感流露,可以作為一種強大救國工具。《大系》的出版為鄭振鐸帶來一個喚醒廣大讀者和作家的機會—藉著敘述和編輯策略的選擇,再通過在《導言》對「新文學鬥士」的歌頌,「新舊之爭」的總結,鄭振鐸得以把「新文學」置放於理論論爭上的真理位置。也許鄭振鐸認為胡適在《建設理論集.導言》已經為「新文學」的合法地位提出足夠的理據,他沒有必要在《論爭集》重複申述;也許鄭振鐸真的相信「新文學」從發起的那天起,早就站在真理位置上,他要做的就是重申擁護真理,與反對勢力奮戰到底的態度。無論如何,《論爭集》呈現的鄭振鐸,自信擁有對「文學」的詮釋權。他的「不能不說」,目的在於提醒三十年代的讀者和作家千萬不要忘記那「偉大的十年」,不要忘記「新文學」之於世道人心和救亡的價值,力圖重燃時人的革命熱情,號召更多人來為「新文學」護航,回應三十年代「新文學」所面對的種種嚴峻挑戰,同時捍衛同代作家的歷史貢獻。                                                                

 

  * 感謝 楊家慧 博士協助翻譯英文題目,特此鳴謝。

 

 



* 鄒文律先生,香港中文大學 中文系 (香港)

[1] . 趙家璧《編輯憶舊》(北京:三聯書店,1984),頁173

[2] . 趙家璧《編輯憶舊,頁173

[3] . 陳福康《鄭振鐸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頁241

[4] . 楊義〈新文學開創史的自我證明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所作導言,《文藝研究》第5 (1999.5),頁62

[5]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香港:上海良友復興圖書印刷公司,1976),頁55

[6]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55

[7]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56

[8]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56-57

[9] . 陳獨秀〈文學革命論載趙家璧主編,胡適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集建設理論集》(上海:上海良友復興圖書印刷公司,1935),頁44

[10]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57

[11] . 楊義〈新文學開創史的自我證明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所作導言,頁63

[12] . 鄭振鐸〈新文學觀的建設載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集文學論爭集》,頁161

[13]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65

[14] . 鄭振鐸〈血和淚的文學,載陸榮樁、王愛玉《鄭振鐸選集(第二卷)》(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頁356

[15] . 鄭振鐸〈消閑?,載陸榮樁、王愛玉《鄭振鐸選集(第二卷)》,頁357

[16] . 鄭振鐸〈新文學觀的建設載趙家璧主編,鄭振鐸《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集文學論爭集,頁160

[17] . 鄭振鐸〈文學與革命,載陸榮樁、王愛玉《鄭振鐸選集(第二卷)》,頁363

[18] . 鄭振鐸〈文學與革命,載陸榮樁、王愛玉《鄭振鐸選集(第二卷),頁362

[19] . 值得注意的是,思想較為激進的〈文學與革命〉並未有收入《文學論爭集》中,可能與《中國新文學大系》必須送交國民黨圖書雜誌審查會有關。

[20] . 鄭振鐸〈新舊文學果可調和麼?,載陸榮樁、王愛玉《鄭振鐸選集(第二卷)》,頁354

[21] . 羅綱《危機時刻的文化想像文學.文學史.文學教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5),頁261

[22]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59

[23]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59

[24] . 鄭振鐸〈新舊文學果可調和麼?,載陸榮樁、王愛玉《鄭振鐸選集(第二卷),頁353

[25] . 陳福康編著《鄭振鐸年譜》(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頁229-230

[26]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55

[27]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60-61

[28] . 林琴南 (林紓)〈附林琴南原書,載趙家璧主編,胡適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集建設理論集,頁171-173

[29] . 劉禾著,宋偉杰等譯《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代性(中國,1900-1937(北京:三聯書店,2002),頁330

[30]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62

[31]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64-65

[32]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75-76

[33]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80

[34]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71

[35] . 郎損〈社會背景與創作載趙家璧主編,鄭振鐸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集文學論爭集》,頁399-400

[36] . 關於這些論戰,可詳見劉納〈「打架」,「殺開了一條血路重評創造社「異軍蒼頭突起」〉一文。劉納〈「打架」,「殺開了一條血路重評創造社「異軍蒼頭突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第2(2000.3)

[37] . 劉納〈「打架」,「殺開了一條血路重評創造社「異軍蒼頭突起」,頁208

[38]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67

[39]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68

[40]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69

[41]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69

[42] . 潘正文認為,文學研究社和創造社之間的論爭主要是「誰執新文壇之牛耳的問題。參見潘正文〈重釋文學研究會與創造社之間的論爭長期遭受誤解的一樁文學史公案〉,《江海學刊》第4(2005.7),頁194

[43] . 艾曉明《中國左翼文學思潮探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頁66-67

[44] . 艾曉明《中國左翼文學思潮探源,頁70

[45]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79-80

[46]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79

[47]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80

[48] . 趙家璧《編輯憶舊,頁158-161

[49] . 鄭振鐸〈消閑?,載陸榮樁、王愛玉《鄭振鐸選集(第二卷),頁357

[50] . 鄭振鐸〈我們所需要的文學,載陸榮樁、王愛玉《鄭振鐸選集(第二卷),頁433

[51] . 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阿城》(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6),頁25

[52] . 蔡元培等著《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頁79

[53] . 楊志〈選家眼光與史家意識 —《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選與出版,載夏曉虹,王風等著《文學語言與文章體式》(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頁497-498

[54] . 鄭振鐸〈我們所需要的文學,載陸榮樁、王愛玉《鄭振鐸選集(第二卷),頁4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