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論衡》總第23期 (2013年12月)
虛實與悠然──說「悠然見南山」
鄭滋斌
陶淵明的〈飲酒〉詩「採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二句,應作如何理會、解釋,從來各有所見,難有定說,而這與「南山」為虛指,抑實指有關,然後又與「見」、「望」二字有涉。
淵明詩中,「南山」凡三見,除「悠然見南山」外,〈歸園田居〉五首之三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雜詩〉八首之七云:「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二者分明是實有所指,蓋即廬山。除「南山」外,淵明詩中有「南嶺」、「南阜」之稱,疑即「南山」。〈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二首〉其一云:「誰言客舟遠,近瞻百里餘。延目識南嶺,空歎將焉如!」淵明於「南嶺」如此感觸,頗堪尋味。〈游斜川〉序云:「彼南阜者,名實舊矣,不復乃為嗟歎;若夫曾城,傍無依接,獨秀中皋;遙想靈山,有愛嘉名。」謂「南阜」名實已舊,又以「靈山」目之,廬山足以當之,謂有感觸,與「南嶺」相類,「嗟歎」云云,令人尋想。〈述酒〉云:「素礫皛修渚,南嶽無餘雲。豫章抗高門,重華固靈墳。」此「南嶽」則難定說,如「重華」為舜,而舜南巡,崩於蒼梧之野,解者多謂蒼梧在湖南,則與江西之廬山無涉。宋湯漢、元吳師道於〈述酒〉一篇別有所會,謂是篇所以哀晉恭帝。湯漢謂「(劉)裕始封豫章郡公。『重華』謂恭帝禪宋也。」吳師道進而謂「恭帝封零陵王,舜塚在零陵九疑,故云爾。」(詳見《吳禮部詩話》)果如湯、吳之說,則「南嶽」云云,不過借喻,端非實指。回看「南阜」、「南嶺」之詩文,淵明之興慨,或為其鳥倦思還之想,所以欲返廬山,如此「南阜」云云是實指。不過,謂是虛說,又非無跡可尋。按:「種豆南山下」四句,注家俱知語出楊惲〈報孫會宗書〉之歌詞,云:「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箕。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楊惲因是書而死,所稱「南山」,當然不是廬山。曹植〈種葛篇〉云:「種葛南山下,葛蔓自成陰。」可能源自楊惲,同樣不以「南山」為實指。從楊惲的種豆,曹植的種葛,至淵明復云種豆,而三者同說「南山」,其間思路精神,殊堪玩味。
《毛詩‧小雅‧蓼莪‧序》云:「刺幽王也。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其中云:「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榖,我獨何害!」毛《傳》云:「烈烈然至難也,發發,疾貌。」鄭《箋》云:「民人自苦見役,視南山則烈烈然,飄風發發然,寒且疾也。榖,養也。言民皆得養其其父母,我獨何故,覩此寒苦之害。」不管〈蓼莪〉是否果如《毛詩》小序之言,「南山」形象,殊為可懼,用是以形容幽王朝廷,情有可原。循是以言,楊惲、曹植以至於淵明之「南山」,實指乎?虛指乎?解者自得之,而湯漢、吳師道之釋「南嶽」,又殊堪思索。然後「南嶺」、「南阜」之感觸,便在虛實之間,殊有即離之意趣。
因為「南山」、「南嶽」、「南阜」、「南嶽」諸詞,而需要思考「見」字。蘇軾《東坡全集》卷一百〈慎改竄〉舉淵明「採菊」二句云:「採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覺一篇神氣索然也。」東坡以為「見南山」不宜作「望南山」,所謂「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云云,自是一得之見,而未必是確解。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云:「淵明之詩,皆適然寓意,而不留於物。如『悠然見南山』,東坡所以知其決非望南山也。」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三亦云:「東坡以淵明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無識者以『見』為『望』,不啻碔砆之與美玉。予觀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傾一樽酒,坐望東南山。』然則流俗之失久矣。惟韋蘇州〈答長安丞裴稅詩〉有云:『採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乃知眞得淵明詩意,而東坡之說為可信。」其實淵明是否於「見」、「望」二字有所軒輊?殊可思考。
〈和劉柴桑〉云:「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良辰入奇懷,挈杖還西廬。荒塗無歸人,時時見廢墟。」如此「見」字,自覺親切,而情由心生。〈桃花源記〉之「見漁人,乃大驚」,如此之「見」,是不意而有。〈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二首〉其一云:「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如此「望」字,意有所待,由此而可能出現「有意」。然而「見」、「望」二字,在淵明詩中,實難以用自然、有意為判。〈飲酒詩二十首〉之八云:「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如此「見」字,沒有特別期盼,但在瞬間見此青松時,淵明遂「提壺挂寒柯,遠望時復為」,又何其自然,「見」與「望」,沒有必然優劣高下。〈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云:「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兩處「望」字,同樣自然,「悠然」而生。
然則東坡之語,可作一解,而非定論。在採菊之時,悠然見南山,南山如為廬山,淵明居於是,如此熟悉,自然而見,當然可以。倘若淵明借南山以為喻,同樣熟悉南山,熟悉〈蓼莪〉、楊惲、曹植詩語,在悠然之間,又如何能說其必然無所寄?虛實即望之間,容人悠然自思;超以象外,而得其環中,各人自掌其靈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