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24期 2014 年 6 月

 

《文學論衡》總第24 (20146)

 

 

 

王安石詩「好讀楞嚴莫家」臆說

 

王晉光*

 

 

. 緒 言

() 臆說

這篇文章從「臆說」角度談論王安石詩句「好讀《楞嚴》莫念家」之意義。

 

臆說」兩字出自宋富弼〈論辯邪正〉:「臣前所援據特一二而已,但且欲證臣狂瞽非臆說焉。 [1] 後世論文以「臆說」為體例,前代已常見。明王嗣奭有《杜臆》 [2] 十卷;清代浦起龍著《讀杜心解》 [3] 六卷,心解即臆解;近人程學恂《韓詩臆說》, [4] 該書卷頭附有陳衍「癸酉年」(1933)「年八十有一」所撰之序。案:臆,《說文解字》謂胸骨,後世指主觀推斷,是臆說必帶有主觀成分。然戴震十歲讀《大學章句》至「右經一章」以下,問其塾師:「此何以知其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其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師應之曰:「此朱文公所說。」然大宋去周二千年,朱熹何以知其事甚詳?戴震之故事人人熟知,實則朱熹不外乎以臆說解經,其言有中有不中而已。

 

() 好讀《楞嚴》與莫念家

夜話》卷四「王女能詩」條云:

  舒王女,吳安持之萊縣 君,工詩多佳句。有詩寄舒王曰:「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氣應憐我憶家。極目江山里恨,依然和淚黃花。」舒王以《楞嚴經》新釋付之,有和詩曰:「青燈一點映窗紗,好讀《楞嚴》莫憶家。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惟有妙蓮花。」 [5]

在《臨川先生文集》卷三十一,有一首詩題為〈次吳氏女子韻〉

孫陵西曲岸烏紗,知汝淒涼正憶家。

人世豈能無聚散,亦逢佳節且吹花。 [6]

《臨川先生文集》附有註語,云:

  吳氏詩云:「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氣應憐我憶家。極目江南千里恨,依然和淚看黃花。」南朝九日臺,在孫陵曲街旁,去吾園只數百步。 [7]

此詩據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二十二,繫之於元豐五年壬戌 (1082),安石年六十二。 [8] 《臨川先生文集》卷三十一還有一首「再次前韻」:

秋燈一點映籠紗,好讀《楞嚴莫念家。能了諸緣如夢事,世間惟有妙蓮花。 [9]

吳氏女子原詩云「秋氣應憐我憶家」,安石〈次吳氏女子韻〉詩云「知汝淒涼正憶家」,「再次前韻」云:「好讀《楞嚴》莫念家」。 [10] 《冷齋夜話》卷四引文「好讀《楞嚴》莫憶家」,以「憶」替「念」,估計是釋惠洪混淆諸詩文字,而造成誤記。

 

本文嘗試先解釋「莫念家」之意義。然後再解釋何以勸其女讀《楞嚴經》。如前所說,此文蓋以臆說為綱。

 

. 莫念家

() 怪汝長謠特地愁」

「怪汝長謠」之意義

〈寄吳氏女子〉(李註/卷四十二)云:

夢想平生在一丘,暮年方得此優游。

江湖相忘(一作望) [11] 真魚樂,怪汝長謠特地愁。

這詩之關鍵句是「怪汝長謠特地愁」。「長謠」兩字,細心玩味,可解釋作「長篇之詩」,亦可解作「長期歌吟此調」。究竟選擇哪一種解釋才好?不妨參考安石另一首〈寄吳氏女子一首〉詩:「汝何思而憂,書每說涕零。」似作「長期歌唱此調」解,較為符合事實真相。假使安石當時直書「怪汝長歌特地愁」,雖不影響平仄格律,但容易使人想及漢樂府「雜曲歌辭」之悲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12] 而產生如後世所云「長歌可以當哭」的概念。 [13] 大概安石不想如此直率。不過,綜合三首詩,似乎可以簡括以一點:吳氏女子似有心疾,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情緒病」、悲觀人格,甚至是長期抑鬱。我們細讀〈寄吳氏女子一首〉:

伯姬不見我,乃今始七齡。家書無虛月,豈異常歸寧。汝夫綴卿官,汝兒亦搢綎。兒已受師學,出藍而更青。女復知女功,婉嫕有典刑。自吾捨汝東,中父繼在廷。小父數往來,吉音汝每聆。既嫁可願懷,孰知汝所丁。而吾與汝母,湯熨幸小停。丘園祿一品,吏卒給使令。膏粱以晚食,安步而輜軿。山泉臯壤間,適志多所經。汝何思而憂,書每說涕零。吾廬所封殖,歲久愈華菁。豈特茂松竹,梧楸亦冥冥。芰荷美花實,彌漫爭溝涇。諸孫肯來遊,誰謂川無舲。姑示汝我詩,知嘉此林埛。末有擬寒山,覺汝耳目瑩。因之授汝季,季也亦淑靈。 [14]

令人奇怪的是,在安石眼中其女何其幸運,生活何其美好,而其女卻不斷憂思愁苦,似有難言之痛。這種落差,源自何故?

 

〈送和甫至龍安微雨氏女子〉云:

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襟不自知。

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李註卷四十二)

安石送弟安禮至龍安地界,環境氣氛是「荒煙涼雨」,與昔日送其女時季節風物大不相同:「除卻春風沙際綠 [15] 兩次之感受是相同的:「一如看汝過江時。」作為慈父,安石將送弟之心情煞有介事鄭重告訴女兒,令人猜想其中原因,是其女、即吳氏女子比較敏感,多愁善感,容易產生心疾。

 

可能因教育子女之類家庭問題煩苦,導致吳氏女內心不安,情緒波動,所以經常「念家」。案《漢書‧劉向傳》謂劉向上封事極諫論王氏云

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於外親,降為皂隸,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婦人內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孝宣皇帝不與舅平昌、樂昌侯權,所以安全之也。

婦人內夫家,外父母家」,似是當時俗諺,至少也是當時世俗概念,劉向乃據此基礎討論婦人嫁後親疏之別。一般而言,古代婦女出嫁之後,乃以夫家為家。平時亦不輕易歸寧。嫁後,若父母身體健壯,無特別原因,而經常想念父母之家,應該說,是不正常的。如貴族女子外嫁,即使親人死去,也只有父母之喪,才回娘家探望,至親兄弟之喪,並不回家奔喪。 [16] 禮儀上這種規定,多多少少在暗示:女子嫁後,要講究親疏之限。王安石長女吳氏,明顯過份思家。而這種過份,可能源自在夫家生活不開心,即情緒不安,有心病。安石強調「怪汝長謠特地愁」,其中「怪」字頗堪玩味。

 

比較安石對諸子女態度

安石有兩子。長子王雱,治平四年登第,位至天章閣待制。曾助安石變法,不幸英年逝世,死後受元祐黨人痛詆極譭。安石毅然退出政壇,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兒子突然去世,使他悲傷難堪。幾年後安石隱居鍾山,寫了一首《題雱祠堂》詩,云:

斯文實有寄,天豈偶生才。

一日鳳鳥去,千秋梁木摧。

煙留衰草恨,風造暮林哀。

豈謂登臨處,飄然獨往來。〔李註 22/548

安石認為兒子是一個天才,才幹可比聖人,可是不幸短壽,這真是國家的損失。「梁木」當指國家棟梁。後面四句以眼前景色抒發自己的哀思。末聯寫龍鍾孤影, 站立山上,在風中追思亡子,其悵惘之情,讀之心酸。劉壎《隱居通議》卷十一云:「荊公《題永慶寺雱遺墨後》云:『遺骸豈久人間世,故有情鍾未可忘。』陸放翁《題沈園》云:『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泫然。』二詩皆懷舊感愴之意,而陸失之露。」 [17] 比較之下,安石詩比起陸游作品深沈,蓋其悲痛藏之肺腑,忍而不發。陳衍《蘇堪喪其第三子勝以詩唁之》云:「懟君喜荊公,荊公痛牴犢。」 [18] 以安石失子之痛比擬鄭孝胥之喪子,其義不止用於比附,兼且指出安石詩沈痛感人之力量。

 

安石悲傷兒女死亡的詩不止這一篇。他在鄞縣任內,生了一個女兒,可是不幸夭折,安石非常悲傷。在他離任前夕,還特地跑到這個剛滿週歲而夭的亡女墓前視察一遍,並且寫下一篇感人的詩篇:

行年三十已衰翁,滿眼憂傷只自攻。

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別鄞女》〔李註 48/1192

這是一首悼亡詩,能表現安石牴犢情深的痛苦。詩人年三十而自覺衰老,內心充滿憂鬱,為甚麼呢? 那是責備自己不能好好地照顧女兒,使她長眠地下。現在官滿要離開這個地方,也許以後再無緣來此,對於置身荒山野嶺孤苦伶仃的亡女,安石內心極為不忍,可是生死已殊途,總須一別,這是最後一次來看望你了。

 

安石長女適吳安持。其《送和父至龍安微雨因寄吳氏女子》詩云:

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襟不自知。

除卻東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李註 42/1007〕)

從詩題瞭解,安石在送別弟弟安禮時,忽然想起以前送別女兒的時候,也是這樣惆悵哀傷,熱淚盈眶,於是寫詩給女兒訴說思念之苦。我們看到作者眼含淚水,迷迷糊糊之中只有一片綠色,情景就如當年送別女兒過江一樣。離別的悲傷景象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作者眼前,對兄弟的友愛,對女兒的慈愛,盡在不言中。可能安石特別憐惜這一位女兒,所以送弟時忽然想起昔日送女之情形。

 

在《寄蔡氏女子》 [19] 二首裡,安石以仿《楚辭》體的形式寫他思念女兒的感情。其中以「積李兮縞夜, 崇桃兮炫晝」兩句最為優美, 傳誦古今。詩語淺白,直抒懷念之情,其一云:「感時物兮念汝遲,汝歸兮攜幼」,其二云:「嗟汝歸兮路豈難,望超然之白雲,臨清流而長嘆。」此兩首詩寫於安石元豐七年大病之時,詩人渴望見女兒一面,詩裡就充分流露出這種軟弱的盼望。安石諸子女之中,似乎蔡氏女子最為正常。

 

稱讚王旁詩。《臨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一有短文〈題旁詩〉(注云:仲子正字):

旁近有詩云:「杜家園上好花時,尚有梅花 三兩 枝。日暮欲歸巖下宿,為貪香雪故來遲。」俞秀老一見,稱賞不已,云絕似唐人。旁喜作詩,如此詩甚工也。 [20]

安石盛讚其次子王旁作詩甚工,此處沒有透露其次子有「心疾」。魏泰《東軒筆錄》提及「王荊公之次子雱,為太常寺太祝,素有心疾。 [21] 案次子是王旁,不是王雱。此事王闢《澠水燕談錄卷十、趙《聞見雜錄皆有記載。 [22] 〈王安石嫁媳事辨證 [23] 一文,嘗指出,有心疾的是次子王旁,不是長子王雱。但王旁的詩受安石盛讚,應該不是有嚴重的精神病。而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六十〈添差男旁勾當江寧府糧料院謝表〉 [24] 一文云:

 

近冒昩陳乞男旁勾當江寧府糧料院一次,伏蒙特恩添差者,去寄臥家、猶尸厚祿,祈榮及嗣,更荷殊私。

可見,王旁若有心疾,應該並不嚴重,否則安石如何敢為之乞陳求職?如有嚴重心疾,乞得官職後,王旁如何能勝任其事?但是,綜合諸種材料,可能王旁有某種情緒病,當時文獻乃誇大為所謂「心疾」。

 

宋人筆記謂 安石 夫人有心疾

朱彧《萍洲可談》卷三云:

王荊公妻 越國吳 夫人,性好潔成疾,公任真率,每不相合。自江寧乞骸歸私第,有官藤牀,吳假用未還。吏來索,左右莫敢言。公一旦跣而登牀,偃仰良久,吳望見,即命送還。

荊公吳 夫人有潔疾,其意不獨恐污己,亦恐污人。長女之出,省之於江寧,夫人欣然裂綺縠製衣,將贈其甥,皆珍異也。忽有貓臥衣笥中,夫人即叱婢揭衣置浴室下,終不肯與人,竟腐敗無敢取者。余大父至貧,掛冠月俸折支得壓酒囊,諸子幼時,用為脛衣。先公痛念玆事,既顯,盡以月俸頒昆弟宗族,終身不自吝一錢。諸父仰祿以活,不治生事。晚年遷謫,族人失俸,大有狼狽者,五叔父遂不聊生。余竊謂使荊公與大父易地,吳夫人安得有此疾!

朱彧所記若真,則吳氏之潔癖,其實亦屬心理毛病。蓋過份追求完美之過也。

 

吳氏夫人,兒子王旁,皆有心疾,則不妨推測,吳氏女子或有某些遺傳特徵,個性偏向悲觀傷感。

 

() 吳氏女子何來煩惱

吳氏女子何來煩惱

安石《贈外孫》詩云:

南山新長鳳凰雛,眉目分明畫不如。

年小從他愛梨栗,長成須讀五車書。 [25]

此詩首句純屬概念式讚美,謂外孫身份嬌貴,次句以眉目分明形容其外貌秀美。這兩句詩,除了說明所詠對象身份外貌,不能指出其個性特質。但第三、四句大有文章,作者強調「年小從他愛梨栗,長成須讀五車書」,頗能暗示這位外孫任性,年少無知,不懂世故,長大後一定要好好教育,強調須命他「讀五車書」,以文化典籍來熏染、陶冶其人格。王安石從美好的方向去指導其女如何教育下一代,卻沒有想到人性的發展往往朝另一方向發展,安石的良好願望終於落空,使這句詩,帶有某種詩讖成份。據李壁注所說,安石所詠的外孫名吳侔,後來幾乎造成滅門之禍。李壁注引《國史》云:

舒州人張懷素本百姓,自稱落魄野人,以幻術游公卿間。於元祐六年說朝散郎吳儲云:「公福似姚興,可為關中一國主。」儲云:「儲福弱,豈能及姚興?」懷素云:「但說有志,不說福。」紹聖四年,懷素入京,又與儲結約,儲以與侔。崇寧四年,事敗,獄成,懷素、吳儲、吳侔、邵稟並陵遲處斬;楊公輔、魏當、郭秉德並特處死;吳儲父安持貸命,免真決,追毀出身以來文字,除名勒停,送潭州編管;吳侔母王氏係王安石女,特免遠竄,送太平州羈管;侔弟僎,道州羈管。 [26]

案清黃以周輯注《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卷二十七,繫此事於大觀元年五月己丑:

五月己丑,呂惠卿責授祁州團練副使,宣州安置,以其子淵獲罪,上表自劾,乃黨庇其子,不自責也。(《紀事本末》卷百三十。)[案]畢《通鑑》云:朝散郎吳儲、承議郎吳侔,坐與妖人張懷素謀反,伏誅。……周煇《清波雜志》卷下云:張懷素,舒州人,自號落魄野人。崇甯元年入京師,大觀元年事敗,牽引士類,一時以輕重定罪者甚眾。呂吉甫、蔡元度亦因是降責。 [27]

蔡元度名卞,安石次女妻之。《冷齋夜話》卷十蔡元度生沒高郵」條云:

蔡元度焚黃餘杭,舟次泗洲,病亟。僧伽塔吐光射其舟,萬人瞻仰,中有棺呈露,士大夫知元度不起矣。至高郵而沒。元度生於高郵,而沒於此,異事。世言元度蓋僧伽侍者木叉之後身,初以為誕,今乃信然

王安石本有三女,慶曆年間知鄞縣時殤一女, [28] 餘下二女,長女嫁吳充子安持,次女嫁蔡卞,卞為蔡京之弟。李之亮《王荊公詩注補箋》云:

[沈注] 李知為吳安持子者,蓋蔡卞當荊公時,未有子也。《揮麈餘錄》:蔡卞子仍,乾道中,年八十而終。計荊公時,猶未生也。) [29]

安石在世時,蔡氏女子未有子,外孫只能是吳氏女子所生。李壁注所提及的吳儲,是吳充 [30] 另一子安詩之子。吳侔是安持之子。

歷史上,無論古今統治者,對他們來說,最害怕的事就是有人想取而代之。對付這些異端思想者或造反者的手段,必定殘酷鎮壓,株連極廣。吳充兩孫出身於豪門,顯然並不聰銳,政治敏感度不足,以致落得凌遲處斬下場,並連累父母親族。安石詩「年小從他愛梨栗」,梨栗一語出於陶淵明〈責子〉詩:「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袁行霈為陶淵明〈責子〉詩作「析義」云:

杜甫〈遣興〉曰:「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黃庭堅〈書陶淵明責子詩後〉曰:「觀淵明之詩,想見其人豈弟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於詩,可謂痴人前不得說夢也。」此後或為杜辯,或為黃辯……莫衷一是。霈案:淵明期望於諸子甚高,而諸子非僶俛於學,蓋事實也。然淵明並不過份責備之…… [31]

安石無論為人抑寫詩,其態度總是一絲不苟。下句「長成須讀五車書」,更是語氣肯定,殷殷厚望,與淵明不過份責備之風格迥異。因此,逆向臆測,吳侔大概有小聰明,可能具叛逆性,不易管教,使其母煩惱不已。古代所謂忠臣出於孝子之家,吳儲似乎較為小心,有所顧忌,自己不敢行動,「儲以與侔」,將張懷素轉介給堂弟吳侔,而吳侔竟付之行動,終於惹出大禍。

 

新舊黨爭固然使政治鬥爭處於風高浪惡之巔,而謀反更是一級危險,兩兄弟竟然毫無警覺性,則亦皆愚蠢妄為之人。王安石要求吳侔「長成須讀五車書」,究竟是欲早為之防,抑純粹出於士大夫對子孫之美好盼望?若考慮到杜甫以來之見解、以至袁行霈所云淵明「諸子非僶俛於學,蓋事實也」之斷語,則安石之用典,或一早微有寄意。由是不妨臆度,吳侔雖外形俏俊,可能自幼已顯露佻皮任性之端倪,安石欲導之於正軌,而老早向其女提出督導吳侔之建議。此一推測如果屬實,則吳氏女子面臨教子壓力,是生活中一個煩惱根源。

 

. 好讀《楞嚴》

() 為甚麼要讀《楞嚴》

以「定」解決煩惱障

楞嚴經屬於經藏,主攻定學,其中也略涉及戒學與慧學,主要還是定學:

「狂性自歇。歇即菩提。」「心中達多狂性自歇。歇即菩提不從人得 [32]

就是放下,推開自己的障礙。

 

 

 

楞嚴經講魔。魔有多種,以今天心理學解釋,恐怕都屬心魔。第十卷指出五十種,推而廣之,應該是多得不可勝數。天魔、地魔、人魔、鬼魔、妖魔……,從各方面來擾亂人心,擾亂禪定。這與基督教教義有些相似,撒旦與人神本是一起,人在末向佛前,與魔王亦是一家人,現在魔道分道而馳,魔鬼便要搗亂,障礙我們神智。且不說慧力不高、戒力不固,單是定力不足,就會被魔界感染轉化,終於跑進魔家,而非佛

案《楞嚴經》文字流暢,措詞優美,因此亦易令人生疑,以為原非西域所產,乃出於漢人自作偽經。姑不論其真其偽,《心經》何嘗不是漢人自作,乃成絕代之學,何傷於經典之地位

近代著名佛家學者圓瑛《大佛頂首楞嚴經講義》云:

經中前半全談藏性,所以開發圓通。後半全說圓通,所以修證藏性。始終不出一「定」耳。 [33]

一言以概之,以「定」伏魔,以定寧心

 

() 佛道合流之文獻為安石所喜

蘇軾〈王安石贈太傅〉云:

少學孔孟,晚師瞿聃,罔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粃百家之陳迹,作新斯人。 [34]

瞿指佛祖,聃指老子,蘇軾寫「晚師瞿聃」四字,清楚指出王安石晚年思想上具佛道合流之傾向。而〈和吳氏女子‧再次前韻〉一詩鼓勵其女「好讀《楞嚴》莫念家,正潛藏了一種接受佛道合流的意識。

 

《楞嚴經》全名《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又名《中印度那爛陀大道場經、於灌頂部錄出別行》,世俗簡稱《楞嚴經》、《首楞嚴經》、《大佛頂經》、《大佛頂首楞嚴經》等,出於唐代所譯。 [35] 書首通常這樣註明:

《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經卷、唐天竺沙門般刺密帝譯、烏萇國沙門彌伽譯語、菩薩戒弟子前正議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清河房融筆受。 [36]

惟此書流行中國以來常受質疑其偽。有關《楞嚴經》受質疑為偽之爭論,非本文討論範圍。現姑且徵引今人一篇文章以直接進入議題。周永西試析楞嚴經與道教的思想淵源 [37] 一文,提出不少證據,從某一個角度說明《楞嚴經》之思想體系中,滲雜有道家思想:

通過以上將《楞嚴經》與道教經典的比較尤其是思想方面的對照,我們看到,楞嚴經與道教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的,其作者可能就是一些道門中人。道教徒本是抄襲佛法拼湊道經的老手,造偽經對他們而言乃是駕輕就熟,如果我們「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基本上就可以認定,《楞嚴經》乃道徒所為,它是雜抄佛經,融合本土發展了的道教思想,再吸收本土仙道民俗信仰而雜燴一鍋的產物。

像周永西提出的觀點,即「《楞嚴經》乃道徒所為,它是雜抄佛經」,這種說法很多佛教學者都不會同意。但無傷於我們這裡的說明,即《楞嚴經》中的思想體系,尤其周氏提到的「道體論」的問題,乃體現了佛道思想融通的特點。如果我們不膠著於周永西說法的是非、不推究楞嚴經理論的原委,從寬鬆角度說,楞嚴經》應與佛道融通思想暗合,或無意中已融匯了佛道理義。而這等特色,正暗合王安石之趣味,因此王氏特別喜歡楞嚴經》。於是安石向其女推薦,宜讀該書。

 

南懷瑾 〈楞嚴大義指要〉於指出「楞嚴之宇宙與人生觀」云:

佛又橫說豎說,指出宇宙萬象,無非物理變化之幻影。無奈眾生妄見,而生個別與群見之異同。但從心物齊觀,方知萬物盡為能量之互變。 [38]

《楞嚴經》中具有這種「心物齊觀」思想,其所反映的現象,頗能使人懷疑其容易導致佛道合流。

 

到了近現代,這幾十年的佛教史更普遍見佛道合流之舉。

 

當代港、臺著名講經家淨空法 [39] (1927- ) 的門徒這樣介紹淨空:

為堅實倫理、道德、因果、宗教、科學的聖賢教育基礎,法師特於2006年在澳洲昆士蘭省購買建校土地,希望建校培育世界各宗教及優秀傳統文化的師資。以儒之《弟子規》、道之《太上感應篇》與佛之《十善業道》的教誨為扎根教育,戒律基礎,要求全體師生百分之百落實此三門課程。 [40]

這裡所說的,無異謂淨空提倡儒釋道合流。案淨土宗第十三代祖師印光 [41] (1861-1940)於二十世紀初,為了宏揚佛法,印贈了凡四訓太上感應篇以助傳揚佛教。了凡四訓乃明末著名道學家袁 [42] 之著作,屬儒家觀點,太上感應篇屬道教典籍。印光法師以兩書弘揚佛法,振興佛教,也是儒釋道合流過去數十年,台灣佛教界著名人物 李炳南 居士,是振興台灣淨土宗功臣,據說在三十年代歸依印光法師,而淨空在台灣期間曾依附李炳南十餘年。

 

世人以為《楞嚴經》與淨土宗無關。但淨空法師在其講 [43] 中特別強調,「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跟淨土有什麼關係?」西方三聖,阿彌陀佛的左右手就是觀音、勢至。「楞嚴會上二十五圓通,關鍵就是這兩個­人物,你能說《楞嚴經》跟淨土沒關係嗎?《楞嚴經》裡面含藏的玄機就是淨土。 [44] 他認為《楞嚴經》法門全在觀音、勢至。

當今台灣佛教以淨土為主流。而其爭論,似以主張追求西方淨土與追求人間淨土較為明顯。

安石在〈寄吳氏女子一首〉云:

伯姬不見我,乃今始七齡。家書無虛月,豈異常歸寧。汝夫綴卿官,汝兒亦搢綎。兒已受師學,出藍而更青。女復知女功,婉嫕有典刑。自吾捨汝東,中父繼在廷。小父數往來,吉音汝每聆。既嫁可願懷,孰知汝所丁。而吾與汝母,湯熨幸小停。丘園祿一品,吏卒給使令。膏粱以晚食,安步而輜軿。山泉臯壤間,適志多所經。汝何思而憂,書每說涕零。

細察此詩,見安石向其女指出她所面對的是一片光明美景:夫卿官、兒搢綎、女知女功、父安享晚年,叔父在廷、另一叔父常往來,「既嫁可願懷」,女子能得此福,古來有多少人!這似乎等於叫她「享受當下」、「活在當下」,亦即她之所得已屬人間淨土。那麼「汝何思而憂?書每說涕零。」「你」簡直就是過份悲觀,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情緒問題!

 

《楞嚴經》的特徵,是比較實際地去闡述如何解決生死問題與煩惱問題。人的障礙在哪裡,以及如何消除障礙。

 

當然,安石晚年抄寫《楞嚴經》,有其精神意義。這意義包含了人生的不如意,最得意兒子王雱的忽然死亡,政治改革事業變成無窮無盡的糾紛,個體生命的病痛和即將消失,等等。當長女遇到諸多煩惱,安石即毫不猶豫向她推薦讀《楞嚴經》。

 

其實安石對生死早已看破,其〈送贊善 君西歸〉(李註卷廿二)云:

紫荊雀有羅,公子數經過。邂逅相逢晚,從容所得多,百憂生暮齒,一笑隔滄波。早晚西州路,遙聽下坂坷

最後兩句等於說:早晚會聽到我去世的消息。雖然言語平淡,不過,讀者卻會感到人生的悲愴和無奈。

 

安石〈送陶氏婦兼寄純甫〉云:

雲結川原暗,風連草木萎,遙瞻季行役,正對女傷悲。夢事終千變,生涯老百罹。更慚無道力,臨路涕交頤。 [45]

「陶氏婦」是安石姪女。「夢事終千變,生涯老百罹。更慚無道力,臨路涕交頤。」這首詩說盡了安石面臨的人生悲苦,也是一般人常遇到的煩惱和障礙。《楞嚴經》的內容正好能解此苦。

 

. 結 語

本文從臆說角度推論,王安石詩「好讀《楞嚴》莫念家」,疑蘊含三重意義:

1. 吳氏女子個性比較悲觀,有情緒問題,安石期望以《楞嚴經》治其心病;

2. 安石詩句令人懷疑吳氏女子在夫家生活並不十分愉悅;從華人之普遍現象所見,傳統教子皆有煩惱,以此角度臆測,吳氏女子在管教子女問題上可能亦遭遇困難;而經常思家,含有逃避之意識;

3. 安石喜愛《楞嚴經》,向女兒推薦讀此經,乃因《楞嚴經》的思想體系與安石哲學思想相近,《楞嚴經》已蘊藏佛道融通思想。                              

 

 

 



* 王晉光先生香港城市大學 中文翻譯及語言學系 (香港)

[1] . 富弼〈論辯邪正,呂祖謙《皇朝文鑑》卷四十五,頁 15A 。台北:世界書局,1967影印本改名《宋文鑑

[2] . 王嗣奭《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十卷。

[3] . 我手上所持的版本,是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的排印本,三冊。

[4] . 程學恂《韓詩臆說(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0/59年臺一版),「人人文庫1401號」。

[5] . 惠洪《冷齋夜話與朱弁:《風月堂詩話》、吳沆:《環溪詩話》合集),京:中華書局,19887,卷四39

[6] . 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香港:中華書局,1971,頁341

[7] . 同上。

[8] . 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二十二,裴汝誠點校《王安石年譜三種(北京:中華書局,1994,頁554

[9] . 同上註。

[10] . 南宋龍舒本《王文公文集》亦作「念」,見王安石《王文公文集》卷五十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頁618

[11] . 王安石《王文公文集》卷五十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頁659

[12] . 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六十二《古辭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纍纍。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13] . 參考李夢陽《空同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五十一《結腸操譜序》「李子曰:予為是篇也,長歌當哭矣。」頁1。明末黄宗羲《亡兒阿壽壙志》「兒卒於乙未之除夕,長歌當哭,遂以哭兒者爲之銘。」見黄宗羲《黃梨洲文集》陳乃乾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頁285

[14] . 王安石〈寄吳氏女子一首,見《王荊文公詩李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卷一,頁228-232

[15] . 案「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句所指頗為含糊,究竟是指此時送弟之景,抑昔日送女之景,不是很確定。該首詩強調悲愴心情相同,而季節景物不同。

[16] . 「婦人非三年之喪,不踰封而弔;如三年之喪,則君夫人歸。」見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卷四十二「雜記下第二十一之二,頁1113。案:鄭註云踰封或為越疆。

[17] . 轉引自《陸游卷(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頁109

[18] . 陳衍《石遺室詩集》卷八,頁7

[19] . 《李註》卷二。

[20] . 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香港:中華書局,1971,卷七十一,頁760

[21] . 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3,頁77

[22] . 王闢之《澠水燕談錄》卷十「王荊公之次子雱,少得心疾,逐其妻;荊公為備禮嫁之。(北京:中華書局,1981,頁123。趙概《聞見雜錄》云「王雱,丞相之次子,有心疾;娶龐氏,不睦,丞相離而嫁之。」轉引自厲鶚《宋詩紀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頁645

[23] . 輯入王晉光《王安石書目與瑣探》,(香港:華風書局,1983)。

[24] . 見《臨川先生文集》卷六十,頁647-648。案顧棟高《王荊公年譜》繫此文於元豐元年 (1078)

[25] . 王安石原著、李壁註《王荊文公詩李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朝鮮活字本,1993),卷四十三,新頁碼1910-1912

[26] . 《王荊文公詩李壁注》卷四十三,新頁碼1910-1911

[27] . 黃以周等輯注《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北京:中華書局,2004)卷二十七,頁915

[28] . 王安石〈鄞女墓誌銘〉,《臨川先生文集(香港:中華書局,1971)卷一百,頁1028

[29] . 李之亮《王荊公詩注補箋(成都:巴蜀書社,2002,頁838

[30] . 吳充 (1021-1080),字沖卿,建州浦城人,與兄育、京、方皆高第。熙寧九年,王安石去國,代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乞召還司馬光、呂公著、韓維、蘇頌。與王珪並相,被王珪、蔡確排擠。元豐三年,罷為觀文殿大學士、西太一宮使。卒,贈司空兼侍中,謚正憲。「子安詩、安持。安詩在元祐時為諫官、起居郎。安持為都水使者,遷工部侍郎,終天章閣待制。安詩子儲、安持子侔,官皆員外郎,坐與妖人張懷素通謀,誅死。宋史》卷三一二吳充本傳,頁10238-10241

[31] .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頁213

[32] .《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卷第四,「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十九冊 No. 945,電子版。

[33] . 圓瑛《圓瑛法彙》,《大佛頂首楞嚴經講義(上海:圓明講堂複印本,1985,第一卷,頁9

[34] . 蘇軾〈王安石贈太傅制,見《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第三冊,頁1077

[35] . 智昇《續古今譯經圖記》一卷,云「沙門般剌蜜帝。唐云極量。中印度人也。懷道觀方隨緣濟度。展轉遊化達我支那 (印度國俗呼廣府為支那名帝京為摩訶支那) 乃於廣州制旨道場居止。眾知博達祈請亦多。利物為心敷斯祕賾。以神龍元年龍集乙巳五月己卯朔二十三日辛丑。遂於灌頂部中誦出一品。名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一部 (十卷)。烏萇國沙門彌迦釋迦 (釋迦稍訛正云鑠佉此曰雲峰) 譯語。菩薩戒弟子前正諫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清河房融筆受。循州羅浮山南樓寺沙門懷迪證譯。其僧傳經事畢汎舶西歸。有因南使流通於此。」見大正《新脩大藏經》第五十五冊 No. 2152《續古今譯經圖紀,電子版。

[36] . 南懷瑾《楞嚴大義今釋(台北:老古文化事業,19901

[37] . 周永西試析楞嚴經與道教的思想淵源,剛延《靈山佛學研究會論文選》第二集(河南宜陽[靈山寺]:靈山佛學研究會出版,2004年),頁50-62

[38] . 南懷瑾〈楞嚴大義指要,輯入《楞嚴大義指要(台北:老古文化事業,1990,頁7

[39] . 俗名徐業鴻,1927年生於安徽省廬江縣,法號覺淨,字淨空。1949年旅居台灣。先後追隨方東美教授(台灣大學教授、藏傳高僧章嘉呼圖克圖與台灣著名佛教居士李炳南 (1890-1986)(濟南人、曾任大成至聖先師府奉祀官、三十年代歸依印光法師,學習經史哲學以及佛法十三年,而於佛教淨土宗著力最多。獲澳洲格里菲斯大學、南昆士蘭大學、印尼夏利悉達亞都拉回教大學頒授榮譽博士,2005年獲英國女王AM勳銜,肯定其對多元文化教育與宗教團結的貢獻。

[40] . 淨空法師專集,見其網 [http:www.amtb.org.tw] 介紹。

[41] . 印光 (1861-1940),祖籍陝西郃陽縣,俗姓,名,字子任21歲時,於終南山南五台蓮花洞寺正式出家,其師道純和尚。法聖量,別號常慚愧僧。淨土宗第十三祖。

[42] . 袁黃初名表,後改名黃,字慶遠,又字坤儀、儀甫,初號學海,後改了凡。彭紹升《居士傳(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光緒戊寅年錢塘許氏刊本,1878年)四十五有〈袁了凡傳,頁634。章宏偉〈有關袁了凡生平的幾個問題〉論明代實行「觀政進士」制度「進士釋褐後分派各衙門觀政,袁黃釋褐,即奉都察院劄,清算蘇松錢糧,屬於觀政時期。見朱誠如、王天《明清論叢》第七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68,頁177-182

[43] . [www.amtb.org.tw] 文摘恭錄淨土大經解演義(第二O四集) 2010/11/24 [檔名02-039-0204]

[44] . [www.amtb.org.tw] 文摘恭錄淨土大經解演義(第二O四集) 2010/11/24 [檔名02-039-0204]

[45] . 活字本《王荊文公詩李壁注》卷廿二,新碼1037-1038。註云:「純甫長女適宣德郎陶寔。此言陶氏婦,公之姪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