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論衡》總第24期 (2014年6月)
一個藏人的成長故事
—— 陳冠中小說《裸命》對「裸命」的解讀
李仕芬
一. 為社會發聲──作家的知識份子使命
陳冠中 (1952-) 就學期間修讀社會學、政治學和傳播學等,畢業後一直參與推動社會的文化運動,1976年與鄧小宇、丘世文等創辦《號外》月刊,1990年代中任北京《讀書》月刊海外出版人,亦曾參與創辦臺灣「超級電視台」和中國「大地唱片」等。陳冠中過往發表不少社會文化評論,自定居北京後,則專注於小說創作,並每每以時事為題。他從未忘懷為社會發聲的知識份子使命,對社會的關注,有目共睹,2013年獲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主持了三場分享會,均不乏對社會議題的見解。「我先是一個知識份子,再是一個小說家」 的表述,正好幫助我們更好地瞭解其小說。他曾表示推崇現實主義,對脫離現實的創作不無微言。 事實上,從《香港三部曲》 開始,到《盛世──中國,2013年》, 以至《裸命》, 他均毋忘敘寫所居地的現實狀況;2000年移居北京後,對中國有了更深認識,於是分別完成了以中國知識份子、政治人物為對象的《盛世──中國,2013年》及以漢藏關係為題的《裸命》。兩書因為題材敏感,同樣無法於國內出版,但作者卻相信文字有腳,會自己走,找適合的讀者。 對陳冠中來說,小說這種虛構文體想像空間大,能帶出現實的荒謬感,正適合用來反映越趨荒誕的中國現狀。 絳樹兩歌,看來仍未足以表述越趨複雜的現實狀況。 村上春樹2009年2月於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說中指出︰我們往往無法掌握事實原來面貌,小說家卻可藉著巧妙謊語,以虛構故事發掘隱閉的真相。村上春樹更強調,要編造高明謊言,重要條件是,小說家早已弄清楚真實藏於何方。 陳冠中一向社會使命感強烈,心中認定真實所在的信心自不待言,而其藉小說的虛構,發掘事實真貌的用心也同樣值得我們注意。
本文從成長小說的特色出發,研析陳冠中小說《裸命》。希望探討的是,陳冠中如何以現實為題,帶出漢人與藏人相處的族群問題,完成其族裔成長小說的書寫。中國的政治、現實狀況,如何通過一個藏人的目光及遭遇反映出來﹖裸命的體會,又是怎樣一種對人性的深刻觀照﹖
二. 一個藏人的成長故事
《裸命》出版後,因題材富爭議性,惹來不少迴響。陳冠中自剖作品特色時,指出《裸命》帶著成長小說的痕跡。 對於成長小說的概念,不少研究者已作出分析。儘管各家因側重點不同,或取捨有異,但年青主角從無知,經受磨難,心智得以成長,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威廉•狄爾泰 (Wilhelm Dilthey) 的看法,可視為成長經驗的經典詮釋,而他強調的,仍是生命中的逆厄、衝突,如何導致個體的成熟。《裸命》對強巴這個人物的敘寫,即從其對自身生命的無知展開。強巴從西藏走向北京──他心目中的理想地方,過程中幻象破滅,逐漸認識現實真相。 他從「迷瞪」 的思想狀態走出來,反躬自省,思索藏人的命運,對裸命有了新的體認。成長小說起源自德國,往往以自傳方式呈現,是一種個人內心表白,托馬斯•曼 (Thomas Mann) 在1923年的演講中,即強調其往人內在探索的特點。《裸命》正是這樣的自傳體小說,它以藏人強巴的口述演繹故事,通過他與外在世界的接觸,反思身為藏人的存在困境。藏人身份所受之限制、漢藏之間的衝突,成為輾轉被帶出的層面。強巴從拉薩走向北京,藏青公路沿途所見,並不是旅遊概念慣性強調的美麗勝景,而是突如奇來的死亡威脅、預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被隨時拿走的裸命,到處皆是,北京只是其中一個落實及展現的空間而已。
陳冠中喜用第一人稱的敘事風格在其幾本小說中均得到印證。《香港三部曲》從香港人的角度書寫香港故事,留下了六十年代成長的香港人的集體回憶。《盛世──中國,2013年》則以身為知識份子的男主角為第一身敘述,見證中國如何自我製造「嗨賴賴」, 自我感覺良好的「盛世」現象。到了《裸命》,小說敘述者則為身份低下的藏人強巴,以他的自述開展故事。小說從所熟悉的知識份子改以藏人為第一人稱主角,同樣見到作者深厚的人文關懷。作者一貫喜論社會時政的風格仍然得到清晰反映。第一人稱的敘述手法成功地透過強巴這個角色,表達了當前藏人的處境、中國的現實狀況等。一般來說自傳的敘述者,因為自己即是主人翁,使用第一人稱,自然比第三人稱更有權為自己說話。 藏人認為自己在國內處於被他者化、邊緣化的位置,強巴以藏人身份的自我敘述,也因而使藏人的狀況得以表述。這可視作為藏人發聲的敘述策略,而與成長小說著重發掘主角內心的寫作方向配合下,藏人內心的感受更加得到真切反映。《裸命》以年青男主角強巴的成長經歷貫串全書,全書分為三章︰肉團、芻狗、異域。 強巴如何從任人舞弄的性對象(肉團),逐漸體會到人與芻狗無異,以至在投奔夢寐以求的異域(北京)後理想幻滅,是故事一直追蹤的脈絡。裸命的最後體會,更為這樣的成長故事帶上了悲愴的色彩。
三. 西藏的民族夢魘及裸命的意涵──強巴的視角與體會
(一) 從出賣肉體到醒悟
第一章顧名思義,以「肉團」來為強巴與漢人老闆梅姐的關係定位,說明的是強巴如何出賣自己的年輕身體,而用強巴的語言,是一種「你請我願」的關係。強巴漢語不靈光,時常把漢人的說話弄錯。「你請我願」原為「你情我願」,是梅姐自以為二人關係的表述。不過,在語言錯位下,「你請我願」折射的反是二人關係隱含的買賣性質。強巴是梅姐的受僱司機,亦是受僱的性服務者。雖然強巴在梅姐調弄下,有時會錯覺地以男友身份自居,但在敘述帶動下,更見到的是他不斷反思這種買賣關係。以「小藏獒」自居,戲謔背後見證的是他內心的矛盾糾結。現實情況是,西藏獒犬因出肉率高,曾淪為為食犬肉者垂涎之獵物,而在當今竉物市場上,更因售價昂價,而讓飼養者足以以炫富。強巴以「小藏獒」自喻,道出的正是其像動物般可給隨意買賣的「商品」身份。剽悍,愛自由等,本為藏獒的自然特徵,強巴的「小藏獒」身份,卻使這樣的特徵反諷地指向強巴不得自由、只能馴服的論述方向。強巴的「肉團」符徵,同樣帶出了其在性層面上被「獵食」的符指意義。 成長故事的理論指出,自由為成長的重要元素。被動地成長,並不足夠。人須主動與世界溝通,才能發展本身最大潛能。 蘭道夫•沙夫納 (Randolph
P. Shaffner) 在分析成長小說時也強調選擇的重要性。即使面對強大外在力量時,個人仍要堅持選擇的自由。 強巴在全盤接受梅姐物質供養後,表面處處奉迎,內心卻不斷質疑︰
都是聽她安排的,安排得再周全也不過是為了方便她自己,還要我表態再表態,喜歡嗎﹖開心嗎﹖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開心,就是不開心,行嗎﹖(頁36)
在性關係上,他更是被動,稍有不依梅姐意願辦事,便會給責難成「自我忠心」(頁44)。陳冠中花了不少筆墨交代二人的性交過程,動作方面更是鉅細無遺。寫性寫到這樣到位,加上族群問題,自然容易引起話題。《裸命》的香港出版商即以「情慾、族群和生存的凶猛寫真」(封底) 作為向讀者的推介。媒體亦以「情色政治小說」為之定位。 陳冠中在談到自己的「性書寫」時,一反一貫表現的理性思維作風,不是乾脆表示︰「我就想直接說話,寫最直接的性」, 便是輕輕一語作結︰「直覺就是要這樣寫,這個性是現實面的」。 他認為藏人與漢人的相處猶如男女關係,包含著愛恨貪痴,總愛在依賴與躲閃、惦記與算計中拖拉糾纏;換言之兩者並不是血濃於水的兄弟關係。 強巴曾錯把血濃於水這句成語解讀為「血膿於水」。由「濃」變「膿」,正好拆解了「血濃於水」的原有意義,背後影射的漢藏民族感情問題,也就不言而喻。其實,陳冠中在寫那些「情色生猛」 的場面之餘,同樣著重的是強巴的不濟。強巴最初好能配合梅姐的召喚,滿足她的性需要,漸漸卻力不從心,出現「小頭」不聽「大頭」使喚的情況。這樣的性障礙顯示的正是強巴對銷售自己肉體的知覺及潛意識的反抗。強巴用盡方法召喚自己的性能力,最後卻只能以度母作為性幻想對象。度母本是藏人崇拜的神祇,現今卻弔詭地成了為生計的藏人的性投射對象。褻瀆背後,亦是迫使強巴作出民族反思的契機︰
我没種。我恨自己貪戀現在的生活,不敢離開梅姐,弄得性靈分裂。我咒自己這樣下去一定會後炎無齒。我想狠狠的揍自己一頓。(頁63)
透過文字錯寫,由「厚顔無恥」變成「後炎無齒」,後面發炎,語帶相關外,體現的或許正是「厚顔無恥」的付諸闕如了。傑羅姆•把克利 (Jerome Hamilton Buckley) 指出,戀愛或性,是成長的重要經歷。這方面的經驗無論好或壞,均會使當事人重新調校自己的價值取向。 正如前面提及,陳冠中在描述梅姐與強巴那些性交場面時,並非指向兩情相悅,富精神層次的兩性結合,而只是降為純粹肉體的生理欲望。不帶感情色彩的肉皂相見、冷靜而富解剖學味道的動作描述,遙遙呼應的未嘗不是精神、肉體均被消解淨盡的裸命概念。此外,強巴其後對梅姐女兒貝貝的著迷,因為追求她而毅然離開梅姐,走往北京,「小頭」也終有起色等,亦可說是通過愛情或性的洗禮而達至個人成長的方式。強巴終於明白到自己身體的真正欲求。
(二) 對藏地藏人處境的體會
在故事中,強巴不時思考自身以至藏人的處境。漢藏生活文化的衝突,不時發生,強巴在聚會中自行帶著杯子,卻受到梅姐譴責,即為一例。強巴對梅姐的反應,有這樣的敘述︰
梅姐才看到我用自己帶的杯子,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的問我︰「你幹嘛自己帶著杯子﹖」我没回答,難道她不知道現在拉薩恢復了很多以前的習俗嗎﹖梅姐一晚上都不跟我說話。回家路上,她說︰「你姨不是居委會的嗎﹖你家不是開五金雜貨店的嗎﹖」我說︰「是呀,不過我爺爺以前是鐵匠出身啊!」梅姐自己生悶氣,好久才蹦出一句,「後炎無齒,這場革命是白革了。」不知道她在怪誰!(頁27)
兩人對話,除帶出兩族文化相異外,更反映出漢人的強勢,而強巴的反應也間接說明了藏人內心的不以為然。強巴不正面交鋒,卻在言語間借力使力,化解對方的詰難。一句「後炎無齒」,更同樣以慣用的語言錯置戲耍手法,拆解厚顏無恥的指控。致力研究西藏的王力雄,對於藏人因物質生活改變導致內心矛盾,曾有這樣的說明︰
如果不抛棄自己的文化,就只能挫折﹔加入追逐物質的行列,又要抛棄自己的文化,存在另一方面的問題和失落。
王力雄認為在經濟效益和市場競爭的考慮下,商業逐漸主導了西藏的發展,傳統藏文化也因而受到影響。《裸命》中,強巴也同樣因為經濟關係,變成了一味附和梅姐需要的人,而在這樣的過程中,他卻又時常自我質疑,內心焦慮不安。強巴在藏地見證漢人放生,反應強烈,指出「亂放生就是放死」(頁62),是藏人今天無以獨立生活的悲哀寫照。藏人對於未能隨便進入拉薩,不無反感。以下敘述便說明了強巴的不滿及質疑︰
每一個檢查站都有藏族警娃子或武警查證件和行李,嚴防死守阻止拉薩以外的藏人進拉薩。為什麼拉薩以外的藏人就不准進拉薩﹖為什麼是藏族反而不讓進﹖至於的嗎﹖(頁39)
日常生活中受到政治干預,更成為常例︰
一走出八廓街,又給武警攔住查身份證。剛才進八廓街已給查過,現在出八廓街没走幾步路又給查,一天要查多少遍呀!做藏人真倒楣。(頁54)
阿蘭•巴迪悟 (Alain Badiou) 曾以養子因為黑人種族身份,被警察無故扣查的經歷為例,提出「例常性受辱」(L’humiliation ordinaire) 的說法。這些常規盤查,充滿侮辱及暴力色彩,卻不斷於日常生活發生。 強巴於拉薩目睹藏人在統治下處處受限,深感作為藏人的苦惱。藏人去到中國其他地方,就更加感受到日常生活中的受辱,如強巴在北京租賃房屋時遭到拒絶,自以為勇救佳人卻給輕視抹殺等,均被視為歧視下的結果。
至於政府在藏地的維穩統治,藏人在政治上受到種種限制等,作者均有所表達。上萬藏人前往印度參加金剛法會後被關到學習班裏、2008年後藏地氣氛的改變、藏人自發不過新年、以及藏人自焚事件等,敘述均不忘披露。這些內容,雖然簡略,卻與近年西藏的社會現實相當貼近,在在反映陳冠中素來關注時事的寫實風格。以2008年中國實況為例,這年北京舉辦了奧運,亦發生了西藏3.14事件。自此以後,藏人抗議從未停止過,而藏人自焚,更惹來國際輿論的迴響。《裸命》便曾借藏人角色尼瑪從2008年開始甚麼都不做為例,說明藏人內心的抗爭。
(三) 裸命的意義
近年中國大陸流行以「裸」字構詞,如裸婚、裸官、裸退等,陳冠中也順勢以「裸命」命名其小說;然而,裸命卻並無以「裸」構詞的玩笑味道。 裸命之意涵為何,人又如何會陷入裸命之境地,是陳冠中亟欲帶出的嚴肅課題。黃子平在天地圖書的新書發佈會上率先提出了以喬治•阿甘本 (Giorgio
Agamben) 的裸命概念來看陳冠中《裸命》的想法。 這裏除參用喬治•阿甘本 (Giorgio Agamben) 的理論概念外,也會結合漢納•阿倫特 (Hannah Arendt) 等人的說法,希望一看陳冠中如何把裸命思想和藏人命運結連,作出對中國裸命意涵的獨特解讀。喬治•阿甘本 (Giorgio Agamben) 在探討主權理論時,提出了對裸命 (bare life) 的解釋。裸命是主權禁令下的受害者,這樣的人不被接納為祭品,更被排除在法律之外,因而不受法律保障。 漢納•阿倫特 (Hannah
Arendt) 則在思索猶太人命運當下,提出以下詰問︰誰有權高高在上,決定某些人可於世上存活,而另一些人則否﹖ 強巴驅車駛過青藏公路,抵達北京,最後卻赫然發現自己不受法律保護,生存受到威脅,變成了人人可以殺害的裸命。下面希望回顧強巴離開拉薩後的重要經歷,以說明強巴對生命的不斷反思及最後淪為裸命的遭遇。
(1) 公路上的飛蠓雨及車禍
在《裸命》中,強巴公路上沿途所見所聞,如碰上飛蠓雨、巧遇藏人尼瑪、目睹車禍等,均可視為其成長過程中之重要啟廸。在這樣的公路旅程展開没多久,無數飛蠓便拼命飛撲出來,撞死於車窗前。強巴領受到死亡滋味之餘,亦開始對性、生命、生死操控權等作出反思︰
本能的性衝動讓牠們不顧一切,不顧生死,不在乎、不保留的做了性和死的供品,完全把自己交給命運,没有抗爭,没有意義,接受人類機械對牠們的大屠殺。活下來的,就可以交配,傳宗接代……是誰決定哪些可以活下來去嚐性的滋味,而哪些卻必須馬上就死﹖(頁92-94)
強巴對飛蠓命運的思考,其實亦是對人類命運的思考。喬治•阿甘本 (Giorgio Agamben) 質疑的是︰誰可以被排除在法律外,生死予人﹖漢納•阿倫特 (Hannah Arendt) 追問的則是人為甚麼會一下子變成社會上多餘的人﹖ 強巴同樣可以懷疑,一趟北京之旅,自己是否就像飛蠓般,注定不得善終﹖自己是否就是那多餘的裸命﹖誰又可操控別人的生死﹖
至於在青藏路上遇上別人的車禍,也讓強巴有了不同的體會。一輛沃爾沃 XC90 與一輛夏利相撞。從兩車撞毀及乘客傷亡程度的相異,強巴對所謂強弱懸殊理出了以下頭緒︰
開著最新最高安全檔次越野車的兩個人是給嚇破了膽,但卻只受到強力震蕩式挫傷,開著廢鐵級別小型車的那個,則是粉身碎骨斷頭而死,這是必然的,配備太不對稱、太不對稱了!(頁101)
以上一段,除影射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外,也預示了強巴日後在北京見證別人成為裸命以至自身淪為裸命的事實。
(2) 尼瑪的啟導
成長故事主人翁在啟蒙過程中,往往會遇上啟廸人生的引路人。在《裸命》中,如果梅姐對強巴來說,是負面啟蒙者的話,流浪藏人尼瑪則可說是強巴的正面啟導者。尼瑪是藏人的常用名字,是太陽的意思,而太陽可帶來光明,溫暖,正好喻示了他作為強巴正面啟導者的角色。 尼瑪在路上兜搭,乘上了強巴的車。二人在青藏線上作伴,尼瑪的說話及行為,衝擊了強巴一味追逐北京時尚的思想模式。他講死亡衝動、西藏歷史、以藏音讀西藏地名等,在在提醒了強巴作為人以至藏人應有的民族自覺。漢納•阿倫特 (Hannah Arendt) 強調行動在公共領域上的重要性,而言談則是其中重要體現。在言談中,人們闡釋和展現了自己。尼瑪的滔滔不絕正是展現自我的方式。 他曾向強巴解釋邪惡的概念,而成長故事的特色正是主角對邪惡的親身經歷,這是成熟過程中必須完成的個人歷練。克林特•布魯克斯 (Cleanth Brooks) 及羅伯特•沃倫 (Robert Penn Warren) 一早便視邪惡的發現為啟蒙過程,菲利普•揚 (Philip Young) 也同樣指出年青人的故事無法迴避暴力與邪惡。 以下尼瑪對邪惡的觀察,便彷彿為強巴北京旅程之凶險逆厄先作預警︰
我是那個嘛,對邪惡有興趣。現在一般人對邪惡缺乏想像力,想像不到邪惡有多邪惡,啊。(頁116-117)
結果毋庸想像,強巴在北京一步一步完成邪惡的具體體驗;先見證動物被非法販賣,後親歷上訪者受到非人對待。強巴在北京有過歷練後,重遇尼瑪,更加受到啟發。二人對話,在在使強巴領受到自己處於怎樣不公平的社會中。社會上那些藏人或弱勢一方,又是如何給任意褫奪權利﹖
(3) 從黑監獄到裸命──異域的體驗
故事第三章以異域命名。把北京視作異域,保持的自然是強巴看外在世界的角度。異域是外國、他鄉的意思。在中國安土重遷的文化裏,異域更往往烙印著離鄉者負面的心理色彩。這是不同於我鄉的他鄉,指涉或強調的常常是處身其中的不安與陌生感。對強巴來說,北京更是讓他從渴望到幻滅的異域。「北京歡迎你」是強巴抵達北京後,迷迷糊糊在腦海中反覆出現的語句。不過,敘述並非直指這句話的表面含意,而是從反諷角度,指向語義相反那一面。這句話預示了北京如何用獨特方式「歡迎」藏人強巴,背後折射的是強巴以後的難堪遭遇。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北京歡迎你」是2008年奧運主題曲,歌詞內容本應展現所宣稱的精神情誼︰「我家大門常開,開懷容納大地」,現在卻帶出了反面的敘述方向。一如前述,《裸命》對2008年這一敏感年份特別關注,而2008年奧運與藏人抗議亦不無關係。因此,以這首奧運主題曲歌詞內容反襯強巴受歧視的北京經驗,也就使敘述的含義更顯豐富。
北京經驗最能讓強巴作出人生反思的是其「保安」工作。因為貝貝的介紹,強巴得以在北京郊區當「保安」,即所謂維穩工作。他的外勤任務為攔截上訪者,而攔截的方法是不問情由,均以武力對付,並恐嚇其不得再闖北京。此外,強巴也負責看管受居住監視,而被強行囚於賓館的民眾。敘述不忘交代這些人被整治的方式︰
上手銬呀。再是就掛起來,銬著你掛在門樑上,再就是弓起來,對著牆躬著腰撅著屁股罰站。這都是標準套式,收收你的氣焰,正正你的態度。(頁210)
反右、文革被鬥者身體受盡惡意摧殘揭示的人性陰暗面,似乎永難滅絶。以上引文內容鋪陳的,正是這種人性的邪惡。敘述不時從強巴的視角來看人如何給整飭得猶如「乾屍」(頁205)般恐怖,是要強調強巴的感受。即如上節所交代,這是強巴成長過程中必須經受的邪惡體驗。同樣不容忽視的是,強巴執行任務時,如何因對被囚者顯出關顧之情而給訕笑、作弄。為了適應環境,保護自己,免被欺負,他也逐漸變得冷漠無情。漢納•阿倫特 (Hannah Arendt) 曾提出平庸之惡 (banality of evil) 的說法。其實所謂平庸之惡,可以理解為一種慣性之惡,指的是人盲從別人的流習做法,變得冷感漠然,不知不覺走向邪惡之路。「保安」工作不僅讓強巴看到別人這種平庸之惡,也讓他一度陷入同樣的泥淖裏。在漢納•阿倫特 (Hannah Arendt) 看來,自我缺乏思考,是導致平庸之惡的根源。強巴當「保安」時一味仿效他人,思辨能力闕如,正是其走入罪惡困局之原因。 強巴這個藏人名字,原意為彌勒佛,寓意愛、仁慈, 可是,強巴生命中卻反諷地見證了與自己名字含意相違的醜惡人性。這樣的落差,說明的或許更是成長故事中,年青主角無可迴避的人生考驗。
威廉•狄爾泰 (Wilhelm Dilthey) 指出,成長故事的主人翁每段經歷都有內在價值,為達致下一更高層次作準備。人生種種不順最後只會使人越趨成熟。 強巴在黑賓館目睹別人受虐,以至自己被誣陷嫁禍,逐漸領略到人對人的惡意傷害及人身的不得自由。在他對自己日常工作感到不安、人生感到困惑時,尼瑪再一次扮演了啟蒙解惑的角色。當強巴感到在北京生活精神緊繃,尼瑪即為他梳理思緒,說出他未能盡然表達的內心鬱結︰人都是給掛起來,弓著腰做人,不得自由,任由他人擺佈。尼瑪更一再結合西藏的經驗加以解釋,指出藏人給「圈養」的事實,讓強巴再一次經受從同族感情看待事物的思想方向。尼瑪讓強巴明白,大家都成了人們期待的「良民」,給包養了︰
我們都成了良民,大大的良民。我養著你,你還敢給臉不要臉,我就整你整到你服了為止,再不服,就整死你。(頁227)
「良民」的概念,在這裏以反諷意味呈現。所謂「良民」,即是順民,順民給包養了,在包養者勢力下,再也不能,也不會質疑自身的自由。強巴逐漸明白到人是處於怎樣任人擺佈的處境中。正如邦尼•布倫特林 (Bonnie Hoover Braendlin) 指出,成長故事強調環境壓迫對個人覺醒的重要。強巴也是因意識到外在環境的壓迫而有了越趨成熟的看法。 主管阿力一席話,便切實讓強巴領悟到外來人的生命可輕易便給取去︰
你想,晚上你在外面走的時候,我在後面捅你一刀,殺了你,把你的證件都帶走,你猜會怎樣﹖我告訴你,没怎樣,我什麼事都不會有。像你這樣的一個没名没姓、没有單位、十三不靠的外地人死了,你以為有人會替你破案﹖門兒都没有……像你這樣的人,人人都可以殺你,隨時隨地都可以把你做掉,誰都不會有事,都没有刑法責任。你算是什麼,不就是一條命,人命不值幾個錢。像你這樣的人,說你意外死你就意外死,說你是自殺你就是自殺。像你這樣的人,叫你頂案你就頂案,說你犯過多少刑案你就犯了多少刑案,等判死吧。哈哈哈哈! (頁215-216)
可以隨意殺害別人,而不用負上刑責,只因被殺的是外來者。這樣的社會現象,正可以喬治•阿甘本 (Giorgio Agamben) 對裸命的理論解釋。喬治•阿甘本 (Giorgio Agamben) 強調裸命被排除在社會體制之外,恆常處於例外 (exception) 狀態,不受法律保護。 吊詭的是,這樣的裸命,卻和那些受法律保護者,生活在同樣的現實環境裏,一有利益衝突,自然順理成章成為被犧牲的對象。在《裸命》中,來到北京的外來者,就恍如那些被排除在法律之外的裸命,可以給隨時殺害,因為没有了法律的保護。根據喬治•阿甘本 (Giorgio Agamben) 的說法,任何人殺害裸命,是不用負上刑責。在阿力的敘述下,殺害這些外來者的人,也是可以隨意便缷掉法律責任。更甚的是,這些外來者因為生命取決由人,成了頂案的上佳人選,因而進一步突顯其作為裸命之悲情人生。沿著這樣的思路進發,結合自己當「保安」時的經歷,強巴最後也不得不意識到自身淪為裸命的必然命運︰
我認為我是給賣了,就好像在我之前的那個人一樣,都是没名没姓、没有單位、十三不靠的外地人,只剩下一條命,誰都可以給做掉,是頂案的理想人選。 (頁235)
漢納•阿倫特 (Hannah
Arendt) 曾以猶太人為例,闡述了攀附者 (parvenu) 與局外者 (pariah) 的概念。前者努力躋身主流社會,犠牲自我也在所不計﹔後者則置身社會之外,處於邊緣位置,保持自己的獨立。在《裸命》中,尼瑪便是處於局外者的位置。他四處流浪,正反映了這種局外者的身份,而他對時局瞭如指掌,對藏人身份具危機意識,更符合了自覺的局外者 (conscious pariah) 的概念。強巴在故事開始時可說本處於攀附者位置。他以北京為夢想之都,以北京物事為行為指標及模仿對象,更一度以為自己與漢人無異。不過經過與漢人交往,北京之行等,他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局外者身份。淪為裸命,更是把這種局外者身份推向了極致。到了這個階段,獨立固然談不上,更是人身危機重重了。局外者 (pariah) 一詞,其實亦可譯為賤民,語義本身便已充份反映出受到的歧視及社會地位的卑下,南印度社會的賤民階級即為一例。強巴意識到自己淪為裸命,正是自覺為賤民 (conscious pariah) 的另一體認及闡述。
《裸命》封面題字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以上的話,是道家經典對人生的哲學詮釋。道家順任自然,忘情棄我,對於萬物本無偏愛,以上說法因此並無情感上的取捨;然而,對一般人來說,這樣的話卻易觸發天道無情,人命輕賤的人生慨嘆。以下對生命的體會︰
裸命的共性,就是只剩一口氣一條命,而這也是隨時可以給拿走的。
也就非無情由。這樣一種裸命形態,正是陳冠中經過多年觀察後,對中國現況的解讀。
四. 餘論──族裔成長小說
正如前所論及,《裸命》無疑可從成長小說的一貫特性加以說明。強巴在故事中離開熟悉的所居地,展開旅程,旅途上遇上各色各樣的人,經歷不同困難、考驗,最後獲得心智成長。這是典型成長或啟蒙故事的原型。此類成長故事,強調的是個人精神、心智的改變,最後往往會期望個人與社會建立和諧關係。《裸命》的強巴,最後卻無法達致這樣的諧協局面。個人的心智成長,只使他更體會到因為藏族身份而無法解脫的裸命困局。如此與民族扯上關係的內容,亦可以馬丁•雅普托克 (Martin Japtok) 對族裔成長小說的看法加以剖析。其實成長小說本身的特性正適合探討民族問題,因可聚焦於敘述對象與所處環境關係上,以期建立更具政治及社會意識的視野。無論聚焦於個人成長,抑或是民族問題,這類作品均可視為對社會不穩或危機的回應。 陳冠中經常指出近年中國的政治、社會問題,因此《裸命》採用族裔成長小說的書寫形式,也可說是一種回應姿態。愛德華•賽義德 (Edward Said) 在討論被殖民者的敘述經驗時,曾指出當地那些奴隸敘述、自傳等如何抗衡西方的官方論述。邊緣的位置身份,無礙弱勢一方召喚被遺忘、壓抑的歷史。 邦尼•布倫特林 (Bonnie Hoover Braendlin) 同樣指出因種族身份受到主流社會排斥的人,如何通過成長的敘事書寫來表達他們的個人抗爭。 陳冠中也是利用成長小說之便,以弱勢藏人為主角、第一人稱自傳方式,與主流政治文化抗衡。一如馬丁•雅普托克 (Martin Japtok) 所說,雖然這只是零星的個人反抗,卻不啻是傳遞及交流族裔觀念的表述方式。
《裸命》不僅一次提到兩輛安全規格懸殊的汽車相撞的交通事故,以此比附社會上弱勢一方難與強勢一方對抗的事實。漢族與藏族一強一弱的民族議題,呼之欲出。強巴淪為裸命的結局,同樣植根於這種民族勢力的差異上。放生即放死,藏族的生存能力逐漸消竭。強巴不能承受的,正是那種人為造成的生存危機。藏人於是以極端的方式表達不滿,作出反抗。自焚的激烈行為,更是陳冠中視為明志、抗議的表現。 漢納•阿倫特 (Hannah Arendt) 強調行動自主對建立個人自我的重要。 行動若突破了肉身的形骸束縛,而不以延續實體生命為目的,其實亦是對人性尊嚴的維護。對於藏人來說,自焚未嘗不是公共舞臺上,追求人性自由或尊嚴的表達方式。蚍蜉撼大樹,並非不自量,在陳冠中心目中,說明的或許既是藏人自焚背後的精神勇氣,亦是《裸命》這類族裔成長小說自我期許的寫作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