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論衡》總第25期 (2014年12月)
徐持慶《敲夢癡言》的自我傳記與文學史料之價值
余曆雄
前 言
徐持慶先生,軒號敲夢,祖籍廣東南海,乃父國學根基深厚,督家嚴謹,其幼承庭訓,尤喜古典體詩詞創作。徐氏弄翰舞墨,千有餘篇,自怡怡人,及而籌組文藝會,創辦詩刊,自勉勉人,此於馬來西亞古典體文學與文學發展史,無疑具有重要之一席之地。然而,國內外學界對於馬華文學之討論與研究,盡乎著眼於新文學領域,鮮有關注古典體文學或「漢詩」之發展動態,至於古典詩人之專題論述或個案研究,更是一片空白,縱如徐持慶卓然一家之古典詩文作品,亦不免於門庭冷落之尷尬。是此,本文擬從敲夢情緣、自我傳記、文學史料三個視角匯焦,探析徐持慶《南洋商報‧商餘》專欄《敲夢癡言》之獨特價值,彰顯作者筆耕數十年之一斑,換作拋磚引玉之遐想。
一. 敲夢情緣
徐持慶先生,一九四零年生於馬來亞霹靂州端洛 (Tronoh) 小鎮,至今春秋七十有餘,俗曰古稀,而徐氏自視則如朝陽初升,天地初曦,人生初始。徐氏生活閱歷豐富,自杏壇轉戰商場,繼而悠遊學術,古典與現代兼修,筆耕不綴,詩文點滴之間,既見放眼於時局要事,亦見縱筆於文人情懷,皆不失為一份珍貴之史料素材。茲據寓目所得資料,權將徐氏之精彩人生分作六個階段,以窺探其敲夢始末。曰:一、1940-1954年,童幼與少年時期;二、1954-1961年,初中與師訓時期;三、1962-1982年,執鞭教學時期;四、1982-1996年,馳騁商賈時期;五、1997-2002年,退休恬適時期;六、2002年至今,悠遊學術與詩興爆發時期。此項劃分僅作行文撰述之便,不為定論。
徐氏所謂「敲夢」之由,據其詩稿自釋甚明,其曰:
卅餘年前,余所寫詩中曾有「敲詩賈島迷門外,夢蝶莊周悟簟中」之句,此聯余甚喜之。而聯之冠首兩字合成「敲夢」一辭,深具浪漫與現實雙重意義。「敲夢」,除字面浪漫而雅緻外,亦可警惕自己,勿生存於幻夢之中,倘如此,宜將幻夢敲醒,面對現實,遂以「敲夢」名軒。
徐氏詩稿(第一輯)出版於1997年11月,據其釋名所云「卅餘年前」逆推,此聯即為1960年代之作,當是初登杏壇、化育英才之際,介於師者理想與教學生涯之考量,浪漫與現實兼具,而非徘徊於「迷門」內外,或是踟躕於「簟席」之中,徒作文字幻夢之人。
2002年5月出版詩稿二輯,2010年1月出版詩稿三輯, 徐氏仍然沿用「敲夢軒詩稿」之書名而不改。縱觀三冊詩稿之出版年份,一輯詩稿乃「退休恬適」前之留存作品,基本反映徐氏「六十耳順」前之馳騁歲月,二輯詩稿乃「退休恬適」時期之作品,三輯詩稿則是「退休恬適」後之部分作品,以詩證史,凡此適可作為徐氏階段性生平事蹟之補證,不亞史乘。其逾五載之退休恬適時期,乃徐氏詩詞人生之重要關鍵,此於一輯詩稿中即有相關題材之創作,如〈退休述懷〉「卅載沉浮誠瘁瘁,一朝退隱覺遲遲。」「最是稱心驢背上,灞橋風雪醉吟時。」〈隱後作〉「杏壇廿載空彈鋏,蝸舍餘年漫放歌。若問殘生何所賸,老妻書卷客穿梭。」〈閒居〉「閒居情自得,俗慮已忘然。」「誦罷詩三百,何妨席地眠」諸聯, 皆為徐氏滿待恬適生活之寫照。
至於二輯詩稿,五年之間得詩兩百六十首,除了彰顯徐氏寄情詩詞之雅緻,且有「務使古典詩詞能躋身於現代的文學創作行列」之思考,並於諸詩之末自附註釋文字, 以盼讀者了然讀懂,不止關注詩歌之風華與格律,同時亦著重藝術價值與社會功能之要求。 此則具體展示徐氏所謂「敲夢」之「深具浪漫與現實雙重意義」,乃有物有據之語,殊非空言。據徐氏自稱,三輯詩稿乃於「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下出版”,收詩五十首,祗及部分感性詩作,遂冠以「寫給不讀古典詩詞的人讀的古典詩詞」,至於其餘「旅遊、時事、針砭時弊」之作,唯有留待來日處理。 縱然如此,〈夢〉詩曰:「錢囚恥作作詩囚,敲得閒情一夢幽。化蝶還防迷俗世,成龜每欲隱清流。」 此詩雖寫閒情幽夢,化蝶飛舞,仍見堅持不迷世俗幻夢,更是恥作金錢奴隸,由是推想,其待梓詩稿中之「針砭時弊」作品,自將敲醒世人之幻夢。
悠悠五十載,世事多播遷。徐氏敲夢人間,揮灑皆詩,情真不變,惟刊行詩稿之待,遠不能承載思飛逸興,遂於2006年10月化作敲夢部落人,仍曰「敲夢軒」,附題一詩:「掩映漁燈逐浪移,潮音海韻若催詩。長灘蹀躞喁喁步,一任情濃似舊時。」 至今存檔文章近五百篇,恣意抒懷,牢籠百態,無可無不可,真是斯人新天地,無處敲夢不有詩。2010年11月,徐氏承《南洋商報‧商餘》盛情之邀,又作《敲夢癡言》專欄。此專欄第二篇文章題曰〈迷夢敲醒〉,開篇乃述五十餘年前所作長題律詩,即本文前引敲夢軒詩稿「釋名」之意,又添數語曰:
現實社會中,很多人都在發春秋大夢。不知道繁華今日,可能是柯蟻他宵,一時璀璨,轉眼衰凋。雖知世事簟中蝶,人情霧裡綃。我常警惕自己,一枕黃粱不合戀,祗合寫些「敲夢癡言」,娛己娛人,總勝妄發春秋大夢!《敲夢癡言》者,不亦「敲夢持言」也乎?
是知徐氏「敲夢癡言」乃繼「敲夢詩稿」而來,前者是公開發表之報章專欄,後者則是書齋詩稿,猶待日後結集出版。
稍後徐氏專欄刊載一文,題曰〈重新執筆撰寫散文〉, 其要旨有三:一、追述去年為亡友撰述三篇悼文,引發重新撰寫散文之情趣;二、緬懷五十年代《商餘》版之南鵑《抒情集》文章,文白相雜,古典文學底蘊甚佳;三、試為自己之古典詩詞尋找創作園地,以克服報章文藝副刊不載古典作品之窘境。又曰:「《敲夢癡言》的文字有古人的詩詞曲賦,也有我自己創作的近體詩詞、駢體文字,更有我們倡行的簡體詩詞夾雜其中。」「寫散文跟創作詩詞有同樣的樂趣,當散文撰畢時會有寫好一首詩般的滿足感。」是此可知,徐氏敲夢人間已從古典詩詞拓展至散文駢文領域,擴大容量,在更廣闊之藝術空間遨遊飛翔,不祗播種千里,添為南鵑讀者再續前緣,而有「南鵑重返文壇」 之渴望,更擬《敲夢癡言》堪比南鵑《抒情集》,可謂鴛鴦蝴蝶不寂寞,蕉風椰雨盡故鄉。
左起:徐持慶夫人、徐持慶先生、余曆雄、陳慧萍 2012.03.10 攝於敲夢軒
搦管逾兩年,激活思興,敲得癡言百餘篇,不可不謂不豐。適此徐氏即將遠遊花旗國,數月稿不定期,文章題曰〈敲夢暫醒言待續〉, 以預告讀者。尤可說者,徐氏自覺將「癡言文章」分列題材,略約十種,曰:品味人生、天倫漫敘、師友情誼、文事贅談、天涯鴻爪、世情漫說、花木寄情、人生雜語、個人經歷、花間月下。其分類雖細,大抵符合文章題旨。遠遊歸來又年餘,續夢無痕,又得癡言近百篇,猶多言及自我傳記與馬華文學軼事,精彩紛呈。徐氏與敲夢,情緣不可分。 徐氏敲夢三種,以書齋詩稿最早,部落容量最豐,癡言文章最晚,然而相互補充,各有作用,庶幾可得徐氏文學理念與創作實踐之精髓。
徐氏有詩千餘首,有文五百餘篇。2014年8月,徐氏精選癡言文章一百廿一篇,出版為《敲夢癡言》散文集一書。 按其文章題材或可歸作四類,即自我傳記類四十一篇 (佔34%),創作寄情類卅二篇 (佔26%),世情雜語類廿九篇 (佔24%),文學史料類十九篇 (佔16%)。今以《敲夢癡言》詩文互作,兼容並蓄,無論自我敘述,或作他人另稱,頗可依據,遂思藉此一手素材,剪貼整理而成徐氏傳記,以饗知音者。癡言文章中,多篇屢及文學史事鉤沉,看似信手寫來,尤須一番經歷,玉屑散落,拾遺補綴而成史料點滴,以待有心人撰作史著。以下兩節,據此擬作小試。
二. 自我傳記
中國文學中之「自傳」作品,或稱「自敘」、「自序」、「自紀」或「自述」,當以屈原「離騷自敘」、司馬相如「自敘為傳」、司馬遷〈太史公自序〉為較早。 此後史家文士秉筆撰著者,或實錄為傳、虛構為傳、作詩自傳,乃至自撰墓誌銘,歷代有之。 至於中國現代文學方面,胡適《四十自述》為較早期之「自傳」作品,導源於遊學歐、美之經歷與影響,乃其「傳記熱」之一個小小表現。 此類作品大抵皆有「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之自覺意識,故能垂名後世而不朽。
敲夢詩稿一輯出版之際,徐氏友人即有「我看不懂」之嘆,古典深奧,一般讀者不易接受;詩稿二輯雖附註釋文字,終是簡略,共鳴者稀,讀者普遍未能領略詩中之古典今事。至於徐氏癡言文章則有意仿效「南鵑文種」,於文中摻入自己創作之古典詩詞,又稱「新古典主義散文」; 文章文白相雜,往往散見生平事蹟之片斷,或天倫漫敘、師友情誼、個人經歷,皆耐人細細品味,一讀再三,倘若能夠聯綴玉屑,串珠成鏈,將是一幅精美雅緻之敲夢連環圖。是此,讀者若從癡言文章中閱讀敲夢詩稿,行文內外,既能推敲作者故事,亦可欣賞九重驪珠,然後再從敲夢詩稿中回看癡言文章,一步一台階,詩文互見,將不復有「我看不懂」之慮矣。
徐氏《敲夢癡言》之〈從小說角度看《紅樓夢》中曹雪芹詩詞〉一文,即為讀者展示上述閱讀方法,其曰:
如果《紅樓夢》書中的詩詞,不是和《紅樓夢》結合在一起來論,而是用純詩詞的標準來看,也不過是一般的詩詞而已。清代類似這樣的詩,真是汗牛充棟,又談得到什麼「好詩」呢?如果說《紅樓夢》的詩詞好,那麼「好」在哪裡?好就好在它是《紅樓夢》中的詩詞。因為這些詩詞是故事中的組成部分,是林妹妹、寶姐姐的詩,那就是唯妙唯肖的絕妙好辭了。因此《紅樓夢》中的詩詞,若從小說的角度看,它的藝術成就是很高的。……曹雪芹這種摹擬角色的寫詩法,實在比自己寫幾首好詩要難得多,這也正是曹雪芹高明的地方,因此也更充分地顯現出他的才華。
徐氏此言多可借鑒之處。 所謂「摹擬角色」之詩詞,如果隱去「角色背景」而純粹閱讀詩詞,確實難以準確掌握詩詞內容之具體所指,亦不免流於語言技巧、藝術風格等之一般賞析而已;反之,如果通過「角色背景」與詩詞內容之結合觀照,互補互證,將可對小說人物之故事與角色有更充份之理解。徐氏癡言文章,並非虛構之小說故事,而是真實之人生事蹟;徐氏敲夢詩詞,並非摹擬角色,而是自述往事。因此,通過徐氏詩文作品所透露之雪泥鴻爪或掛角羚羊,當是較為信實可靠之傳記資料。
1. 悼念父母與祖先之情。徐氏早前撰有〈先君可新公三年祭〉一詩, 乃悼念亡父之作。此後諸篇癡言文章中,多有述及雙親事蹟,例如〈清明一闋望雲詞〉、〈故園情〉、〈椿萱頌〉、〈春節飲燈酒〉、〈我對父母撒謊〉等, 可知其父徐可新老先生乃和藹慈祥之長者,對古文詩詞、四書易經多能背誦如流,如塾師般教導誦讀,徐氏兄弟之古典文學基礎,由是啟蒙紮根。 尤有趣者,徐老先生實未諳詩詞創作之道,徐氏僅憑啟蒙與自行摸索,即能賦詩,初中時代已撰有古體詩一二百首。徐氏今能揮灑成詩,感念父恩尤深。 徐氏韶年之際,隨父母往祖籍廣東南海,一住七載,又返回馬來亞,人生匆匆,重履南海故園已屆退休之年。子欲養而親不在,徐氏謁墳拜祭之餘,亦通過癡言文章憑弔父母與祖先,表達慎終追遠之誠。徐氏拜祭父母,詩曰:「椿萱雖遠祀宜珍,整掃蓬蒿換綠茵。濁世未曾移盛世,舊人卻已易新人。當年上塚親攜我,今日臨墳我祭親。歲歲每揮殘墨弔,追懷膝下慟心神。」舊人易新人,墳頭內外,無限愴惘神傷。
歲歲清明時節,徐氏奔走於山城與南海之間,皆有詩。今錄其南海拜祭祖墳三事:1994年清明,首次得以奔謁祖塋,詩曰:「攜眷欣奔萬里程,重來遊屐屆清明。酒添行客三更興,詩寫征途一夜情。燈下舅甥壺細倒,堂前姑表靨相迎。華湧別後年年望,望到如今謁祖塋。」 十年後,南海政府嚴令夷平郊外土墳,頓使祖塋無覓處,詩曰:「土墳穴穴被夷平,應往何方覓祖塋?郊外迷茫遊子緒,夜台淒惻野魂情!」世態如此,情何以堪,惟仍不改年年遙祭,詩曰:「三牲愧我朝天祭,數炷由他就地呈。千里回鄉追遠去,竟然異樣過清明。」 通過三首反映不同時期之「祭祖詩」,以及行文敘述之引介與補充說明,無論祖墳之存否有無,皆見徐氏追念先人之赤誠與執著,而視目下有親不養者,幾不歔欷?
2. 徐氏自身事蹟。徐氏生平事蹟與人生閱歷皆豐,萬非本文所能盡述,今舉癡言文章所及關鍵者,即杏壇、營賈二事,以述一二。 徐氏於1958年初中畢業,完成日間師訓後,派往荒僻漁村執教,村居遣懷有詩;輾轉八年,調回山城名校執教,教學行政俗務繁多,尤憤憤難平者,乃被政府根據1969年「阿茲報告書」評為「無資格教員」(disqualified
teacher),屈辱何堪,遂擬「一怒作商人」,擲地無聲而有詩;後經校方遊說,暫時打消辭念,輾轉又八年,諸事尤不遂,始得忍拋教職,轉戰商場。徐氏杏壇耕耘廿年,終因時局所囿,不得抒展其才,固為時不我予之困境,亦是吾國中文教育之悲哀。徐氏《敲夢癡言》之〈教職忍拋信有因〉, 文中嵌入上述二詩,如下:
端居作客獨悽然,別井離鄉執教鞭。家在山城三百里,身飄海嶠萬重烟。
同儕昔日詩詞樂,隻影如今涕淚漣。想得潯陽江畔吏,該當與我病相憐。
十年愧我任西賓,教職忍拋信有因。本愛春風敷化雨,奈成秋扇險封塵。
職階最賤肩偏重,薪俸奇微業至辛。莫再杏壇尋鐸僕,如今一怒作商人。
二詩原是當時發憤之作,騷怨不止一般,詩人之怒當可理解,及撰癡言文章已是四五十年後之事,仍將二詩全文移逯,並補敘前後本末,可見鄭重其事,亦於徐氏內心世界影響深遠。徐氏「本愛春風敷化雨」,奈何造化弄人,乃至晚年兩次皆與杏壇擦肩而過,一則暨南大學中文系擬聘為外籍教師,惟廣州教育廳以「申請者超齡」而拒絕批准,二則因應拉曼大學中文系主任洪天賜老師之囑,畢業後返校服務,惟高等教育部以「未具學士學位,不合學術規定」而不予批准。 如此情景,天不從願,惟有再怒作詩人。實則徐氏執教時期,不乏春風化雨之德,其〈教師與起重機〉、〈課外漣漪〉諸篇, 適可窺見言教與身教結合之一斑,尤作今日為人師者之參考。
徐氏一怒作商人,遷於喬木,良樹荊棘,亦見商海沉浮。其〈遷於喬木〉、〈我的第二春〉、〈讓你久等了〉、〈不會輕饒我〉諸篇, 透露了許多商場、工地之趣事,又形諸於詩,曰:「已棄儒巾歸市海,偏偏不放老江郎。每逢箋侶催詩急,卻遇工場趕作忙。石屎機邊敲險韻,洋灰袋上錄蕪章。此中滋味曾誰曉?苦樂相參我自嚐。」至1996年及時退出商界,恬適閒居,避過次年之「亞洲金融風暴」,可謂五十知天命而無大過,其言善哉。值此時期,徐氏〈五十慨誌〉曰「自慚墨水成泥水,羞比商人作詩人」,〈隱後作〉曰「營詩營賈兩蹉跎,一事無成鬢已皤。惟有泉林堪駐隱,終虛名利枉奔波。」 由是觀之,徐氏雖從商賈十餘載,終究一生是詩人,豈在乎於得失之間歟?
3. 徐氏師門事蹟。徐氏於2002年6月以六十二歲高齡破例入讀拉曼大學中文系,年餘後又考入廣州暨南大學中文系碩士班,遂自喻此段以來之生活為人生第二春。在兩所大學求學期間,全部教師年紀都比徐氏小,祗有洪天賜師較之年長四歲,眾人皆稱徐氏「徐先生」,唯獨洪師直呼其名「持慶」。較早前徐氏於「敲夢軒」部落格上傳多篇貼文附詩,稱頌洪師謙謙君子之德,亦於洪師七十華誕撰著學術專文賀壽, 並賦賀詩, 崇敬之情溢於言表。徐氏《敲夢癡言》之〈殷殷孺慕仰洪師〉一文, 則是作於客旅廣州之際,再現洪師「溫文儒雅、謙虛樸實、和藹可親」之人格魅力,讀之如沐春風。有詩曰:「恩師何幸顧拳拳,客裡飛傳意外箋。感我淚花凝眼線,捧他墨瀋觸心弦。三生修得門牆列,一載躬聆硯席緣。孺慕殷殷奚所慰,唯求千里共嬋娟。」師者厚德載道,學生孺慕殷殷,二者皆逾桑榆古稀,門牆桃李相得,此之謂也。
徐氏順遂入讀暨南大學,師從趙維江教授研習中國古代文學,師門砌磋,論學唱和,杯酒同歡,三載之間完成《新加坡國寶詩人潘受》廿萬字煌煌巨著, 載譽歸來。徐氏與趙師詩意盛濃,屢有詩文唱和,見載「敲夢軒」部落格貼文,而《敲夢癡言》之〈怎得今朝再暨南〉、〈無限溫馨在暨南〉、〈入讀暨大二三事〉、〈立雪情〉諸篇, 尤見徐氏「暨南情結」,百年不捨。師門諸生雅集敘舊,其中兩次臨場賦詩最為刻骨銘心,一則微醺吟哦,詩曰:「蒙邀敘舊樂盈盈,感我師尊萬斛情。幸拜元詞河北趙,等隨宋學洛陽程。」後二聯者,今典呼應古典,嚴謹工整,比對得體,遂成師門美談;一則電視台約訪,鏡頭前即席吟詩,曰:「南方衛視訪書癡,三載黌宫感趙師。此後壺觴茶榻畔,更誰相與論詩詞。」口占吟畢,趙師滿懷欣喜,徐氏博學思敏,享譽羊城學界。徐氏遊學上庠,老當益壯,詩詞與學術並融,同鑄典雅之藝術人生,堪為文苑與學界中之奇葩。
以上僅舉徐氏《敲夢癡言》中三項要點之相關事例,試作勾勒拼合,脈絡可尋,以概見輪廓形貌。癡言文章中尚有精彩點滴與零散紀事,諸如詩友雅士、粵劇迷世家、天倫之樂等,皆可匯串補綴成編,是盼有識者用意著墨於斯,以完全圖,何其美善哉。
三. 文學史料
文學研究必須建構於較完整詳盡之史料基礎上,始能取得較為信實可靠之成果,古典文學研究是如此,現代文學研究是如此,馬華文學研究亦是如此。馬華文學與馬華文學史研究,素來為國內外學界所關注之熱門課題,研究者多聚焦於「新文學」領域,對「古典體文學」之探討尤顯不足。 即使對於「馬華文學」之定義與詮釋,亦多糾結於「馬」(空間與地域範疇)與「華」(華文與華人概念)之清理或兼容,對於「文學」中之並世同存者(新文學與古典體文學), 則多視而不見,儼然未有構成任何認知問題。 若從整體概念之「馬華文學」而言,此則尚待學界認真思考之重大課題。
徐氏《敲夢癡言》諸篇之中,或信手所寫,或寄託寓意,多可視作馬華文學之史料淵藪,其中不乏對於「馬華古典體文學」之探索與呼籲,耐人尋思,細讀再三,當不入寶山而空手歸。以下謹就三項要點略作論述。
1. 古典體文學之定位。「馬華古典體文學」之於徐氏癡言文章,顯然是較受關注之話題,近年內之撰文選題亦多環繞於斯。《敲夢癡言》之〈馬新古詩紮根淺探〉一文, 即是對此提出看法與反思,其曰:
馬新新文學誕生於1919年,但舊文學中的詩詞並未因此從文壇退位,而是繼續開花結果,其創作之多肯定是《全唐詩》的倍數量;可是迄今仍少有專門機構或文學史家對這方面進行系統的、全面的整理和研究。 其部分原因可能是由於馬新新文學界對舊體詩詞相對地陌生外,但最大原因更可能是由於研究馬新文學史的泰斗方修,在編撰《馬華新文學大系》時,把馬華舊文學等同中國文學的一個支流而歸類到中國本土去,把它排擠出馬新文學主流之外。儘管馬新舊體詩詞目前被文學主流疏遠及有邊緣化之勢,相信有一天它將會被文學史家包括在馬新文學史之內,所以現在就應對舊體詩詞作出研究,把史料保存以免散佚,好使它日後成為馬新華文文學研究的資料。……馬新因地處南洋,思想比較自由,文禁不嚴,政府對詩人作品的控制尺度,亦相對地較大陸文網嚴酷的「鐵幕」寬鬆,無慮於「秋後算賬」。南洋的詩人就幸運地在這樣的政治、文化、地理大環境與氛圍之下,在上世紀得以利用古典詩詞充份表現自我,暢所欲言,而當地報章亦給予刊載。……使得馬新為甚麼在大陸的舊體詩壇衰微之際,仍能一直保持著創作活力及能夠紮根了。
在短短不足五百字之引文中,徐氏即梳理了上世紀馬華古典體文學之創作與流傳情況,條理清晰,使人一目了然。然而徐氏較為擔憂者,乃日益式微之古典體文學已成「小眾文學」,祗憑作者們苦苦「餘薪傳火」,嚴重缺乏讀者市場,遂撰〈枉有詩情瓜瓞綿〉一文, 指出癥結所在,對癥下藥,即於古典詩詞後附註解與語譯,深入淺出,務使讀者消除晦澀障礙,輕易融入古典詩詞之中,其《敲夢軒詩稿》(第三輯)即為具體之示範。
徐氏於1999年承武漢華中理工大學之邀,參加「全國第十二屆中華詩詞研討會」,提交論文題曰〈讓中華詩詞走進大學校園〉,即對馬華古典體文學之困境提供建議,尤其重視大專師生古典詩詞修養之工夫,及其於推廣與發展馬華古典體文學之重要作用。徐氏《敲夢癡言》之〈讓詩詞走進大學校園〉、〈增強經典詩文修養〉、〈試把新詩擬古詩〉諸篇, 則以自身之生活經歷與創作體驗,再次呼籲大專院校師生對古典詩詞創作之關注,諸如培訓師資,傳授詩詞創作之格律與方法,舉辦詩詞講座,成立校園詩社,出版詩詞刊物等。徐氏身作現代人,心懷古典體,屢為馬華古典體文學之發展出謀獻策,蓄流拓境,良苦用心,惟當前國內高校執教古典詩詞者,尚無此識見,徐氏諸番心思或是空等閒,祗盼得春華落葉,遙想秋實。至於高等學校學術人員對古典詩詞作品之彙編整理與研究,暫呈零星散點之初態,倘若彼等得以持之以恆,或將略有可觀者。 待得古典體作品蔚為大觀,相關研究論著相繼推陳出新,其於馬華文學史定位之聚焦與探討,將更具現實基礎與學術價值,乃至不可或缺之文學史角色。
2. 詩社、詩刊、雅集與文藝會。在缺乏報章創作園地之局限下,詩社與詩刊乃推動馬華古典體文學活動之重要支柱,唱和雅集,品酒賦詩,無所不可,皆為撰著「馬華古典體文學史」之閃爍星光。徐氏原意擬將「馬來西亞詩社與詩刊研究」作為博士論文計劃,後因年事漸高而暫擱,鴻圖未展,不知何日能見概貌。據《敲夢癡言》之〈大馬的詩社與詩刊〉一文所列,目前仍有古典體詩社十二家,詩刊約九種,出版逾三百期,數量頗豐,乃古典體文學研究之珍貴寶藏,惟得其全數收藏者幾稀,亟需學界同仁予以認真之關注。 徐氏癡言文章中著重介紹者,乃其積極參與之怡保山城詩社與《山城吟集》。徐氏〈從扶風到山城〉一文稱,扶風詩社乃山城詩社之前身,自上世紀六十年代始,於怡保文藝界活動卅餘年,惟受「當時政治因素」之累而不獲註冊,後以新人為首,易以山城為名,遂於1992年正式成立。扶風詩社一度風光極盛,諸君望路馳騁,幾番斗轉星移,至今社員猶在者僅徐氏一人,其亦為「詩社史料」者乎? 山城詩社之為全國詩社典範者,乃於1997年獨力主辦「全球漢詩第六屆研討大會」,徐氏時任社長兼研討會籌委會主席,運籌帷幄,居功至偉,是時群賢畢至,以詩會友,稱絕一時。
馬來西亞詩詞研究總會循例每年舉辦一次「詩人雅集」,同聲共氣,砌磋交流,至今已是第卅九屆,冬至宴飲聯詩,不亞柏梁餘制。徐氏有感,遂撰〈大馬詩總全國詩人雅集〉一文, 詳細評介,乃知是次雅集籌措得當,竟獲當地中小學師生與公眾人士近兩百人參會,冬臨不知寒,詩醇千山秀,真可謂此道不孤矣。詩社活動之餘,徐氏素來所稱頌樂道之雅集,莫過於性質獨特之八家「怡保酒會」,其始於1968年,十年一會,寄酒為跡,言歡道上席間,暢飲四十餘載,品酒近百種,樂此而不疲。徐氏述往,七分醉意撰成〈常摩杯底樂如仙〉三篇,揮寫舊日把盞不休,驚動媒體派員專訪,刊作花邊新聞;人生幾許十年,古稀不老,莫枉桂冠空載,唯有飲者留名,詩曰「同銷萬古愁安在,怡保何妨亦酒泉」。 如此豪情詩意,古今中外,舉世無有,當於史冊留痕。
徐氏續此緊接另撰癡言文章,題曰〈霹靂文藝研究會溯源〉三篇, 乃應文友章欽之囑而作,條述創會本末,甘苦冷暖自知。徐氏乃創會會長,策劃籌備用心用力最深,至今時過境遷,人事更迭,後來者多有不識往昔,宜當秉筆,還原創會點滴,以作史料參考。五十年韶華易逝,文藝研究會之始,乃於1964年「蕉風文藝研究班」 之契機,其後東西奔走,南北往來,作文論詩,經費籌募,風雨無阻;期間熱心文友黃崖、慧適等任勞任怨,鼎力支持,成立籌委會,草擬章程,申請註冊,鉅細不遺,遂於1968年7月31日獲准正式成立,定名曰「霹靂文藝研究會」,次年1月16日隆重開幕。此為本國首個成功立會之文藝團體,雖是道路崎嶇,漫漫長征,然亦智者先行,仁者不懼,仿似一股清流,繞澗悠悠,傲視文壇。徐氏毅然籌創文藝會,乃是新文學組織,撰文述往,是為「未來使命」之開始,文章末了仍以古典體詩作結,曰:「但以文章供化俗,未爭名利覓封侯。於今敢問何殊傲,亮麗超然砥柱流。」由是可知,徐氏博厚,兼綜古典體與新文學,並世同存,雙江匯流,是為「馬華文學」整體概念之一範例,允書一筆。
3. 新古典主義散文。馬華文學中所謂「新古典主義散文」之名堂,乃徐氏近年提出之文體概念,據其文章所述,發表過此種文體作品之本國作者,僅朱昌雲、張弓、徐持慶三人,文體筆法大抵有三,曰:文白相雜、詞藻華美、文情並茂。 此說乃徐氏閱讀審視相關作品,即朱昌雲〈也似情書〉、張弓〈一寸相思一寸豬〉、徐持慶〈孤月向誰明〉,分別摘錄關於「別後相思」文段,對比觀照之所得,亦近乎此前所述之“南鵑文種”。略可補綴一二。
諸君早前曾經撰文探討南鵑事蹟及其作品流傳,其中張弓〈南鵑,鴛鴦蝴蝶派高手〉為最早,刊載《南洋商報‧商餘》1995年3月3日,其後有徐持慶〈憶南鵑〉、林湘〈南鵑是何許人?〉、草風〈南鵑另有筆名?〉等。 縱觀諸文大抵可知:南鵑者姓傅,福州人,家在閩江之濱,抗戰時期於後方工作,奔走閩浙之間,後遷香港任船員,常年風塵浪跡,人海飄航;後又涉足南洋,曾於雪蘭莪州某華僑學校應聘,一住六年,又於馬六甲海峽經歷十載流浪生涯,遂以馬來亞為其第二故鄉。南鵑於1966至1968年間,常於香港《當代文藝》月刊發表散文遊記與論詩文章,類似五六十年代刊於《南洋商報》副刊《商餘‧抒情集》之作品,輕吟風月,文筆華美,兼作古典詩詞。據諸君珍藏剪報所示,南鵑《抒情集》作品近兩百篇, 當時受到一批讀者之注目與歡迎。惟「南鵑迷」讀者眾,而「南鵑文種」作者稀,故有好於此道者振聲呼籲,倘若能夠喚得十餘位同好,各寫數篇,編集印成「新古典主義散文」專冊,應是馬華文壇之一新流派也。
徐氏《敲夢癡言》專欄始創,首篇文章即題〈憶南鵑〉,敘述南鵑事略與文章,鴛鴦蝴蝶,玲瓏婉約,纏綿悽苦,兼具上述三種文體筆法之特徵。文中嵌詩曰:「繫我一生心,讀他千行淚。」隨後續寫又有〈多情自古傷別離〉、〈怎得今朝再暨南〉、〈歌斷九迴腸〉、〈落花篇〉、〈孤月向誰明〉等十餘篇,使人以為「南鵑重返文壇」,再現「鴛鴦蝴蝶派」風采。乃有讀者誤解徐氏肆意抒寫兒女私情,悱惻纏綿,四處留芳,文人德行或有不妥。殊不知南鵑抒情,多屬杜撰,非關生活細節。徐氏亦然。 徐氏坦言,幾經質詢,當時亦有不再續寫之意,所幸文友相勸,勉而為之,陸續煙雨赴約。於是千行淚至今,讀者眼福。
所謂「鴛鴦蝴蝶派」者,較早乃源於魯迅對二十世紀初期上海洋場文人風尚之概括,因才子佳人「相悅相戀,分拆不開,柳蔭花下,像一對蝴蝶,一雙鴛鴦」而得名。 此派文學潮流未脫古典文學傳統書寫,雜揉城市通俗文學之趣味,又以《禮拜六》周刊為其代表期刊,又稱「禮拜六派」。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此派產生於五四之前,資格較「新文學」老,據粗略統計,至1949年止,其所發表出版之作品總數,亦較「新文學」為多;後來「新文學」作家以「禮拜六派」為主要抨擊對象,斥以浮詞艷情惑世,引人享樂墮落,評價極低。迄於1980年代中後期,學界對其始有較具理性思考與感性認知之探討,以見此派作家於讀者休息娛樂之禮拜六,提供悅目有趣之作品,以及逗人喜愛之歡樂,頗似「一頂美麗的帽子」。 徐氏癡言文章中亦有〈鴛鴦蝴蝶派〉一文, 剖析此派作品歷來飽受批評貶責之歷史背景與文學觀念,言簡意賅,脈絡清晰,對其可讀性極高之藝術價值,仍然予以允當之肯定。
縱觀徐氏癡言文章近兩百篇,此種文體篇數不足十一,讀者自可辨明徐氏敲夢與南鵑抒情之異同,蕉風椰雨與鴛鴦蝴蝶之差距。此即「南鵑文種」或「鴛鴦蝴蝶」僅作一時之權稱,而「新古典主義散文」之名堂應是較能切合徐氏諸人之文藝審美要求。
小 结
獅城彼邦潘受者,榮享新加坡國寶詩人之譽,徐持慶三載寒窗不休,為之撰述專書,是為永久流傳。吾國徐持慶者,南洋之奇人也,詩文成就皆不亞於潘受,詩壇之中流砥柱,稱之馬來西亞國寶詩人,當亦受之無愧。環顧國內外學界文苑為之著文論述者,幾稀,是此忝作一文,聊備談資。所幸徐氏文章有為而作,《敲夢癡言》諸篇含金量極高,尤可見諸徐氏自我傳記之豐富資料,當盼秉筆之士據而撰成徐持慶傳略,金石不換,以饗國民世人。徐氏尤其著意於古典體文學,故有識者於《敲夢癡言》散文集書後封底題字,曰:「當代國際中文文壇少有作家會在專欄散文中鑲入近體詩,但本書作者行雲流水的不經意,就把這份古典的美帶進他描寫的日常生活瑣事裡,讓讀者驚嘆中國文字的精彩。作者身歷馬華文壇五十年,書中多篇文章敘述了他當年親歷馬華文壇歷史,記載了當年的文壇風雲,不讓那段珍貴的歷史留白。」誠哉斯言。徐氏文章玉屑紛飛,錯縷琉璃,鑲入身逢其時之文壇點滴與珍貴史料,信實可徵,字裡行間盡是夢寐之想 —— 一部「馬華古典體文學史」,通變古新,雙峰並峙,繼而匯流馬華文學史,成一家之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