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变异:汉语“有+VP”句简析

 

杨文全 董于雯*

 

 

“有”是现代汉语中表示领属和存在的动词。根据动词的语法特征,“有”通常是不能直接支配或修饰谓词性成分的。然而,笔者发现,近年来“有”修饰谓词的自由度越来越大。在中国大陆地区特定社群(如新新人类等)的口语和各种口语性强的媒体话语里“有”在句子里似乎可以修饰所有以前不能修饰的动词,例如“我有看过这部电影。”“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有去学校。”[1] 朱德熙先生在《语法讲义》中把能带谓词性宾语的动词“有”称为“准谓宾动词”,说它能带名词宾语,也能带动词宾语,但同时指出“……不能说‘*有看、*有写、*有去、*有反对、*有喜欢、*有同意 [2]P60可是现在如果有人说“我有写过一篇相同题目的文章。”或“我有听说过这个人。”我们不仅能够听懂,而且也不会觉得十分别扭。可见,在这类句子里“有”的用法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有”的意义已经相当虚化;它出现在谓语之前,对充当句子谓语的谓词性成分进行修饰限制,以强调动作行为或性质状态的曾经产生、存在、完成或持续等语义,这样的句子我们姑且称之为“有”字句。本文主要就“有”字句中“有”的作用及其产生的原因进行初步的分析。

 

1.“有”的语义和语用解释

先来分析一下“有”修饰谓词在句中的句法作用。请看几个笔者从网络、流行小说、广播中记录下来的例句:

(1)怎么,我有说过我爱你吗?(蓝莓冰《网情故事》,情感天风中文网2001424日)

(2)采用win32内核,程序关闭后会有留下一些常驻内存程序在内存里。(ChinaRen·电脑急诊室 68期·软件其他)

(3)有觉得我和他不谋而合(成广经济财富广播·非常DJ 20021125日)

如果把“有”删去,这三个句子仍然成立,而且句义基本不变。

可以看出,“有”在这里并不起结构句子的作用,似乎是一个羡余成分(redundancy[3]那么它是毫无意义的吗?不是。如例(1)中的“有”表示说话人对“说我爱你”这个动作曾经发生的强调,加上整个句子的反问语气,则加强了说话人主观上的否定意味;例(2)是计算机故障答疑中的一句话,“有”肯定并强调说电脑运转速度减慢是因为内存被占;例(3)中的“有”强调“觉得和他不谋而合”这个想法的存在与实现,并表明说话人非常想告诉对方这件事。由上诸例可知,“有”在句法结构层面上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但从语义层面上看,则不能简单地把它看作是一个羡余成分。可以看出,“有”字句中的“有”,表示动作行为的曾经发生或业已完成的作用虽然相当于动态助词“过”和“了”,且许多含“有”的句子都可以在谓词后带“过”和“了”,或者可以转换成谓词后带“过”和“了”的句子,但是它们的句法位置及其所表现出的语义却有不少差异,例如:

(4)最近有来过寻根网电子购物商场吗?(Chineseroots.com 首页)(强调动作“来过”,表现出说话人很希望对方能来。)

(4) 最近来过寻根网电子购物商场吗?(一般的询问,无强调和主观色彩)

(5)那天我有走到立交桥上面去哦。(岷江音乐台·说交通,20021228日)(说话人极力强调她走上了立交桥的事实)

(5) 那天我走到立交桥上面去了哦。(表达重点不明确,可能强调时间“那天”、也可能强调施事“我”等)

(6)小兰,你有听呵!(成广经济财富广播·非常 DJ20021216(说话人强调的是动作“听”的正在进行,并希望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

(6) 小兰,你听了呵!(有歧义,强调的重点可能是施事“你”或行为的结果“听了”)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有”字句中的“有”不仅和“过”、“了”一样可以表示动作行为的曾经发生、业已完成或正在进行,还表现了说话人鲜明的主观色彩和情感态度。应当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的“有”字句都可以带入“过”“了”进行相应的转换(transformation),请看下面的例子:

7)我天天都有看你的影集,非常的不错。(新路网·留言板·李述钦留言本,2002108

不能说成:

*我天天都看过你的影集,非常的不错。

*我天天都看了你的影集,非常的不错。

这是因为例(7)里的“有”不仅含有动作行为“发生”和“完成”的意义,而且还有一种“持续”义;表示动作在进行或状态在持续的“着”也无法表现出这种意义(因为通常不能说“*我天天都看着你的影集,非常的不错。”即使勉强说这个句子成立,它的意义也着重在表示不间断地看,和前面的“有”字句明显不同)“有”字在这里表现出的“持续”义是一种动作行为的断断续续地发生,或者“一天看一次”或者“一天看几次”但是“每天都看”“没有一天不看”。可见,比起“过”“了”“着”“有”在句中所蕴涵的意义更为丰富,适用的语域(register)更宽,用法也更灵活。

在话语交际的过程中,说话人所说的各个词在信息(information)传达中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一句话中说话人传达给听话人的最重要的信息,或是由于表达的需要而着重说明的部分称为全句的焦点 (focus)。焦点不仅牵涉到句义的传递和理解,还关系到句子的生成。在传达信息的时候,信息传达者为了让信息接受者理解自己所要传达的信息重点,总是通过重音 (stress) 或一些标记 (marker) 来突出焦点。我们来看以下几个例子:

(8) 我们也有介绍跑马场是一个很好的旅游去处(四川人民广播电台·经济频率·休闲好去处,200311日)

(9) 看看你的方书吧,上面有告诉你要怎么做。(笑傲江湖 MUD 系列游戏·东方故事Ⅱ·帮助·玩家经验)

  (10) 之前两次你都有抓到吗?(成广经济财富广播·非常 DJ2002123日)

例(8)的事实预设(factive presupposition)是“跑马场是一个很好的旅游去处”,表达的重点是强调“我们介绍过”;例(9)的存在预设 (existential presupposition) 是“‘你’有一本方书,‘你’在做的一件事和方书有关”,表达的重点是“告诉你怎么做”;例(10)是一个是非问句,是针对整个命题发问的,表面上看,似乎询问整个事件是全句表达的重点,但仔细分析一下则不然。如果我们把例(10)中的“有”字拿掉,将其变为:

10)之前两次你都抓到了吗?

这句话既可以回答:“是,之前两次我都抓到了,他没有抓到。”也可以回答:“是,之前两次都抓到了。”或者“没有,之前两次都没抓到。”根据前一种回答10)的疑问焦点是“你”或“两次”,根据后一种回答10)的疑问焦点是“抓到”。可是,如果不删去(10)中的“有”,句子的疑问焦点就很明确了,即“有”后面的“抓到”。此例充分说明,当拿掉“有”字时,问句的焦点在“你”“两次”和“抓到”之间游移摇摆;而有“有”字时,问句的焦点则只能落在“抓到”上;由此可见,“有”在句中起到了将疑问焦点固化的作用。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这几个句子的表达重点,也就是语用焦点,都在“有”字之后,“有”在这里实际上起到了标记焦点的作用,因此,可以说,在这样的结构里“有”是一个焦点标记(focus marker)。

既然“有”字后面的动词是全句的焦点,我们为什么还能看到这样的对话:

11)——为什么老皱着眉头?

      ——吗?(李虹《薰衣淑女》)

这里“有”后其实是省略了“老皱着眉头”。可“有”后是全句的焦点,焦点怎么能被省略呢?笔者认为,这是一个反问句,而反问句往往注重的是反问语气,虽然反问的焦点是“老皱着眉头”,但它在对话双方的头脑里已经不是新信息,略去也可以互相理解。而且,如前所述,“有”字的意义虽然已经相当虚化,但并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单纯的语法标记(grammatical marker),它在句子里还表示或强调某个动作的曾经发生、业已实现或持续。“有”字在这里同语气词组合成句是可以被接受的。

那么“有”在这种句法格式里是什么词性呢?通过以上分析可知,“有”字句里的“有”表示或强调动作的曾经发生、已经完成或持续(它的这种用法可能是由表领属、存在的动词“有”虚化而来的),就其句法位置和语义作用来看,笔者认为,将它视作表“强调”意义的助动词较为适宜。

 

2.“有”修饰谓词用法的成因

我们知道,影响语言变异的因素很多,其中语言接触、传媒诱导、语言内部要素互动以及人的社会类推心理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八十年代以前,由于政治原因,我国大陆和香港、特别是台湾地区处于相互隔离状态,本来相同的语言却在一些语言要素的发展变化方面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九十年代以来,我国大开国门,香港、台湾的小说、电影、电视剧等文化产品如潮水般涌入大陆;于是,在语言接触中,港台语成为汉语共同语下的一种强势地方语言,中国大陆地区学说香港、台湾普通话或模仿他们话语方面的某些特点,便成了一些年轻人尤其是新新人类的时尚标志,而“有”字用在谓词前正是港台话的一个显著特点。例如:

12)但是,谁又有规定过,对一个小学时代的朋友,应该怀有什么样的感情才适当呢?(台湾偶像剧《薰衣草》)

13)我是他的导师,他退学有经过我同意吗?(台湾偶像剧《流星花园》)

14)——你怎么喜欢跟人家到处搭讪啊?

——我哪有啊?(台湾偶像剧《流星花园》)

以上各例选自两部极受大陆青少年喜爱的台湾电视剧,剧中人物的言行特别是话语方式深刻影响了一大批青年。“有”字句的流行便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从汉语共同语吸收方言成分的角度说,香港话和台湾话作为汉语的一种地方语言,它的许多富有表现力的方面自然会引起普通话的关注而被吸呐。既然“有”字修饰谓词在语义和语用上都有重要的作用,因此它被汉语普通话引进是有其一定的价值和合理性的。但是,并不是台湾、香港所有的“有”字句都能被大陆所吸收。例如我们并不说:

15)姓罗的年纪有大一点,但是也不太老。(陈雨航《去白鸡彼日》)

16)可看有真确?(吴锦发《堤》)

其次,由于“有”字修饰谓词的句式已大量“入侵到”大陆广播电视节目和网络中,这些掌握着话语权的大众传媒对广大受众的强制性诱导,自然会对人们的言语行为和话语习惯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必然会导致“有”字句使用群体和范围的不断扩大。

此外“有”字句的产生也与语言内部要素的相互影响密切相关。一般来说,普通的“SVO”简单句中充当谓语的动词通常只有一个,若有两个以上的动词出现而不构成“连动式”或“动结式”时,其中的一个动词总是退居“次位”,而另一个动词则往往担负“主位”的作用;在“有”字句中“有”后的实义动词显然是句子结构的核心成分,而“有”在“有”字句中则处于辅助主要动词的次要地位,再加上它的意义比较抽象,动作意义不强,在具体的语用过程中,它的动词性就逐渐削弱,进而变成了谓语中“主位”动词的修饰成分。

最后“有”字句的大量使用也与人们的语言类推心理等因素密切相关。大家知道,表示领属、存在或估量的“有”,其对应的否定式是用“没有”或者“没”来表达的,反之亦然。例如:

17)我看这井有十几米深/17)我看这井没有十几米深

18)他昨天没有来上班/18)他昨天有来上班

在这里“有”和“没有”是一对彼此对应的语言形式,即“没有”是“有”的否定式“有”是“没有”的肯定式。类似的配对形式还有“是——不是”“好——不好”等。这样,人们在使用语言时往往形成一种类推心理倾向,即说话人常常把结构、意义或声音上相仿的词和句归为一类,常以类推原理创制新词或句子。比如“有”和“没有”表示一对相反的概念,既然“没有”可以否定动作行为的已经发生,那么“有”相应地也应该能够肯定动作行为的发生,于是出现“他昨天有来上班”这样的句子,自然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众所周知,汉语中的虚词大都是由实词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而来。“有”字在修饰谓词时是否能像“把”“被”等词一样作为一个虚词被确定下来,进入规范的汉语书面语,这个问题还有待语言实践的进一步检验。我们认为,在中国大陆地区“有”字句的使用目前虽然还局限在新新人类等社群的口语或一些比较前卫的广播、流行小说、网络等媒体中,使用范围还远未普及到全民的各个阶层,但作为一种业已存在的话语现象,对这种“小百姓语言的趋势(胡适语,节引自香港《词库建设通讯》总第3期)进行观察和剖析应当不是没有价值和意义的。

通过上文对大陆社群语中的“有”字句的讨论,我们大致可以得出如下几点基本的认识:

①“有”字句不是大陆话中一种自源性的句法格式,而是汉语内部港台语与大陆话相互接触影响的产物。

②就语义表达来说,“有”字句中的“有”起着将句子的语义焦点(semantic focus)固化的作用,它着重强调其后动词所表动作行为已经发生、完成或间隔性持续的辅助性动词,其意义已相当虚化,其句法作用与助动词大致相当。

③从句法结构上讲,“有”字句中“有”后的谓词性成分一般只能是动词,而不能是形容词,这跟港台语“有”字句中“有”后既可接动词又可带形容词的用法明显不同。

④从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角度看“有”字句中“有”的语法化程度还远不如“着”“了“过”高。它们的区别在于:在语义上“有”虽可表达“着“了“过”的一些用法,但还不能说完全涵盖了后者;在句法结构和语用功能上“着“了“过”作为谓词后附的粘着性强的句法成分,用法已相当固定,而“有”作为谓词前“嵌入”式的添加成分,则是一个用法尚不固定的成分。

综上“有”与“着“了“过”在句子中有叠合或兼容的作用,这几个词在现代汉语的共时平面上共存,它们的使用频率和传递信息的能力无疑是不一样的“有”的指涉范围比“着“了“过”宽泛,但表示的意义却不及后三者清晰明确。它们之间未来的竞争和消长情况,为语言分析和语言预测提出了新的课题。

 

参考文献:

[1] 沙平《方言对共同语学习的影响及其对策》,载《语文建设》1996年第10期.

[2] 朱德熙《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3] RRK.哈特曼、FC.斯托克著《语言和语言学词典》(黄长著等译) 292-293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

 

 



* 杨文全先生、董于雯女士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