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打的”
徐时仪 田壬彦*
近年来乘出租车已渐成为平民百姓生活中出门代步的一种手段,“打个的吧”也已成为人们顺口的说法。但是,为什么要说“打的”呢?“叫个车”,“拦个车”,“要个车”等等的词语都能够体现“打的”的意思,那么又缘何要采用“打”这个字呢?下文拟就此探讨一下用“打”的原因。
“打的”这个词语并不是现代汉语中本来就有的词语,而是源自粤方言。出租车在经济比较发达的香港和广东地区较早出现,于是粤方言中也就相应地有了“搭的士”的说法。随着经济的发展,出租车这一新事物也成为内地社会生活的需要,“搭的士”的说法就传到了内地。不过“搭的士”的说法传到内地却成为“打的”,那么,这“搭”和“打”的一字之差又是怎么产生的呢?这可能与“搭”、“打”的音义有关。
“搭”是个后出字,许慎所撰《说文》未收此字,唐代始见,有“依附、附带”义,也可指乘、坐车或船等。如:
(1) 星稀犹倚虹桥立,拟就张骞搭汉槎。(唐廖融《梦仙谣》)
(2) 却差船送(髙丽僧)至明州,令搭附因便海舶归国。(宋苏轼《论髙丽进奉
状》)
《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和《现代汉语词典》释“搭”字皆收释有此义。此义自唐代产生后沿用至今。如:
(3) 搭下班火车去北京。
(4) 搭东航的飞机回香港。
搭,又作“撘”。据《广韵》载:“撘,打也。出《韵谱》。都合切。”《正字通·手部》:“撘,同‘搭’。”“撘”、“搭”与“打”同义,读音为咸摄一等入声合韵端纽。现代汉语中入声已分入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中,不再成为一个独立的调类,但是在粤方言中却仍然保留着入声,其分类如下表所示:
调名 |
阴平 |
阴上 |
阴去 |
阴入 |
中入 |
调值 |
55 |
35 |
33 |
55 |
33 |
例字 |
丁 |
艇 |
订 |
的 |
铁 |
调名 |
阳平 |
阳上 |
阳去 |
阳入 |
|
调值 |
11 |
13 |
22 |
22 |
|
例字 |
亭 |
顶 |
定 |
敌 |
|
粤方言中“搭”属于阴入中的浊塞音声母字[1],而在普通话中“搭”已读为阴平。粤方言中读入声的“搭”在北方人听上去不是阴平调,但又没有相应的入声调来记录此义,也许就用听上去与“搭”音相近的“打”来表示。[2]
“打”是唐宋以来汉语中使用非常广泛的一个常用词,今本《说文》不载。北宋徐铉校定《说文》,新附的手部十三个字中有此字,云:“打,击也。从手,丁声。都挺切。”“打”可能是“朾”的俗字。检唐写本木部残卷载:“朾,撞也。从木,丁声。”[3] 段玉裁注《说文》指出:“朾之字,俗作打,音德冷、都挺二切,近代读德下切,而无语不用此字矣。”朾,《切三》为中茎反。打,一读为上声梗韵德冷反,一读为上声迥韵都定反。《广韵》“朾”为中茎切和宅耕切,“打”为德冷切和都挺切。表“击”义的“打”最初可能为方言,与“朾”音近,由于木与扌的笔误,“打”取代“朾”后进入通语,迭置了“朾”的音切。今吴方言的苏州话“打”读 taŋ。“打”读taŋ 在苏州话中属于白读系统,“打”的阴声韵很可能受方言的影响由文白异读迭置演变而来。“打”的本义为“击”,引申而有“施加一种力量,使客体的状态发生变化”义,又由此义虚化而有泛指抽象的“一种动作”义。“打”在由“施加一种力量,使客体的状态发生变化”的义虚化为泛指“一种动作”义的过程中,韵尾渐脱落,在唐宋时渐由阳声韵变为阴声韵。据欧阳修《归田录》卷二云:“今世俗言语之讹,而举世君子小人皆同其缪者,惟‘打’字耳(打,丁雅反)。”“其义主考击之打自音谪耿,以字学言之,打字从手,从丁,丁又击物之声,故音‘谪耿’为是,不知因何转为‘丁雅’也。”
“打”的丁雅切或许与唐宋西北方音也有关联。今河西方言中梗摄舒声二等字白读读 a(ia),后鼻韵尾脱落,读阴声韵。如睁 tsa1,生 sa1。[4] 河西方言梗摄舒声字白读音鼻韵尾的脱落可能始自唐五代,如天城梵书《金刚经》对音开二庚韵为 e。又如敦煌变文《燕子赋》载:“燕子到来,即欲向前词谢。不悉事由,望风恶骂。父子团头,牵及上下。忿不思难,便即相打。”赋中与“打”相押的韵脚多见于《广韵·杩韵》。这种音变现象在宋代西北方音里更加普遍。《文海》中,梗摄舒声与相应的入声和蟹摄、止摄、假三同注西夏同韵字,甚至注同小纽的字。由此可知,宋代西北方音梗摄二等在鼻韵尾失落后可能也会是以低元音为主的韵母——*æ。因此,今河西方言白读音是唐宋西北方音的遗迹,打的丁雅切一音亦是其时方音的残存。据敦煌变文《燕子赋》所载押韵,“打”在唐时已由“都冷切”和“都挺切”演变为“都假切”和“都马切”。[5] 梗摄鼻韵尾失落的原因与其主元音的性质有关,在中古切韵系统中,梗二高本汉拟为ŋ和 æŋ,[6] 二等韵的主元音是次低元音,发音舌位相对靠前,且舌位偏高。由于二等韵的主元音没有介音制约,当鼻韵尾脱落后它可以低化,也可以高化。与《切韵》音相比,梗摄舒声二等字白读河西方言经历了两个变化:其一,鼻韵尾脱落,变成阴声韵;其二,主元音低化、后化。二等韵元音偏前偏高对后鼻韵尾产生很大影响,使它前化为ɲ,幷进而脱落或演变为前鼻音韵尾。根据人的发音生理,鼻尾音若以低元音为主元音,由于元音开口度较大,舌位较低,与韵尾鼻音的高舌位冲突,鼻韵尾易发生鼻化或脱落,这跟以高元音为主元音的鼻尾韵不同。其具体演变过程为梗摄二等韵尾因前高元音影响经-ɲ而鼻化进而脱落(未脱落者或进一步前化),沿至宋代,随着“打”词义的虚化,其读音也逐渐演变为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所记载的“丁雅反”,今音dă。河西方言梗摄舒声二等字的白读与吴方言苏州话白读 -aŋ 遥相呼应,透露出“打”由阳声韵鼻化而脱落韵尾变为阴声韵的演变线索。
“打”由阳声韵演变为阴声韵,读为上声,在语音上与粤方言中读入声的“搭”相近,都是仄声字,“打”可训读为“搭”,“搭”也有“打”义。因而由于“搭”在粤方言与普通话中的读音差异,粤方言中的“搭的士”进入通语中说成了“打的”,“的”则为“的士”的省略。
“打”可以说是一个超常的多义词,据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载,宋时已“触事皆谓之打”。刘半农先生曾撰《打雅》一文,罗列了“打”字百义,称其是“意义含混的混蛋字”。[7] 胡明扬先生《说“打”》一文把“打”的动词义分析为捶击、攻战、挥动手臂、虚化的动词4大类98义。[8] 俞敏先生《打雅》一文析为7大类32义。[9]《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归为25义。《汉语大字典》将其动词义分为34项,《汉语大词典》分为32项。符淮清先生《“打”义分析》一文归为29义。[10] 因此,“打”确实可以说是一个近乎万能的动词,[11] 粤方言中的“搭的士”进入通语中说成“打的”,似也与“打”可泛指一种抽象的动作有关。[12]
此外,“打”有“拦截,停止”义。如:
(5) 打住双桨。
(6) 打住刹车。
(7) 打住话头。
(8) 刚做到一半就打住了。
“打的”的“搭乘的士”义也具有“拦住出租车来乘坐”的含意,这可能也是粤方言中的“搭的士”在普通话中说成“打的”的一个原因。“打的”为特殊的动宾结构,即拦住出租车,其目的是为了乘坐出租车。
因而,香港和广东地区粤方言中的“搭的士”是指“乘坐出租车”,普通话中说成“打的”则是指“拦下出租车来乘坐”。“搭”、“打”音义相近,由于现代汉语中入声已消失,“搭”在普通话中归入阴平,而“打”则仍读为上声,粤方言中读入声的“搭”听上去与普通话中读上声的“打”相近,故人们把粤方言中的“搭的士”说成了“打的”。 □
* 徐时仪先生,田壬彦先生,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1]. 参罗常培《汉语音韵学导论》,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89页《辩调例字表》。
[2]. 姚德怀先生来函说及香港粤语用“搭的士”,北方人会不会把“搭”(入声)字误听为“打”,因而改用“打的”?本文就是在姚先生这一说法的启发下写成的,谨在此向姚先生致谢。
[3]. 莫友芝《仿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云:“‘撞也’,二徐及他引皆作‘橦也’。橦训‘帐极’,非次。段玉裁注亦改‘撞’。”检今本《说文》:“朾,橦也。从木,丁声。”段玉裁注云:“撞从手,各本误从木从禾,今正。《通俗文》曰:‘撞出曰朾。’丈鞭、丈茎二切,与《说文》合,谓以此物撞彼物使出也。《三苍》作敞,《周礼·职金》注作揨,他书作敞作牚攵,实一字也。”
[4]. 张维佳《演化与竞争:关中方言音韵结构的变迁》:“河西方言中,韩城、宜川两县梗摄舒声字读音非常特殊。文读与关中其它方言一致,读带后鼻韵尾的阳声韵;白读却是关中其它方言所没有的,后鼻韵尾脱落,读阴声韵,开口二等字与咸山两摄相应等呼入声读音相近。”
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284页。
[5]. 斯214《燕子赋》卷末题:“癸未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永安寺学士郎杜友遂书记之耳。”癸未可能为贞元十九年。一般来说,创作年代要早于书写年代,这就比欧阳修《归田录》所载要早两三百年。
[6]. 郑张尚芳先生拟为æŋ 和ɛŋ。
[7]. 参陈望道《关于刘半农先生的所谓“混蛋字”》,《太白》,一卷九期。
[8]. 胡明扬《说“打”》,《语言论集》第二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9]. 俞敏《打雅》,《语言教学与研究》1991年第1期。
[10]. 符淮清《“打”义分析》,《词典与词典编纂的学问》,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版。
[11]. 这是对泛义动词的泛义性所作理论性的高度概括,至于语言实际中“打”有无某种指代用法则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有其约定俗成性。如买油、买饭、砍柴、汲水、织毛衣、发电报等用手操作者可用“打”来指称,发言、发热、发书、发消息等却未见用“打”来指称。“打”的泛义性特点体现了语言的灵活性机制和自偿性原则,但也不是“万能”到可以无所不代。
[12]. 参拙文《“打”的形、音、义衍变递嬗探微》, 香港《中国语文通讯》第65期,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