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语中新流行的程度副词“巨”
朱冠明*
近年来,汉语口语中出现了一个新的程度副词“巨”[1],本文探讨“巨”的用例情况、语法功能、语体特征以及作为程度副词的成因。
1. 程度副词“巨”的用例情况
确立一个程度副词的产生,依据有两点,其一,该词具备程度副词的语法功能;其二,有足够的使用频率。前一点留待下节具体讨论,这里先看一看“巨”的用例情况。
我们知道,程度副词主要是用来修饰形容词和少数动词,用以表示被修饰词的程度高低的一类副词(朱德熙 1982)。为此我们采取了以下方法,来检验“巨”的使用情况:
1. 利用《现代汉语频率词典》(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86)中的“频率最高的前8000个词词表”,挑选出排序较靠前的单、双音节的形容词各5个,分别是“好、多、老、红、冷”和“高兴、容易、幸福、美丽、漂亮”,另加两个心理动词“喜欢、讨厌”。[2]
2. 分别与“巨”组合成“巨×”(如“巨好”、“巨高兴”),并以“巨×”作为检索关键词,利用“百度”搜索引擎(http://www.baidu.com)在互联网上进行搜索。以下是搜索的结果(搜索时间:2004年3月11日;其中“巨好”等由于检得的文献篇目太多,搜索系统给出的只是个约数):
巨× |
好 |
多 |
老 |
红 |
冷 |
高兴 |
容易 |
幸福 |
美丽 |
漂亮 |
喜 欢 |
讨 厌 |
文献篇数 |
13400 |
18500 |
576 |
1680 |
694 |
144 |
101 |
119 |
204 |
800 |
3170 |
1270 |
从表中的数据可以看出,“巨”作为一个程度副词在互联网上出现的频率相当高(即便排除其中的无效网页后,数量也相当可观),足以说明该词并非零星地使用,而是一个常用词。以下各举1个例句(本文例句除注明外,均来自“百度”的搜索结果,不再一一标示网页地址):
(1) 巨好的电子相册视频编辑软件,已破解,现正式出售。
(2) DX[3] 们,晚上发现巨多的民工,由此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
(3) 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十分地偏爱这个巨老的乐队。
(4) 我巨尴尬,脸也巨红,怕她回家告诉家人,我们可是邻居呀!
(5) 哼,哪个空调吹冷风巨冷,可是暖风一点都不暖。
(6) 刚刚拿到 acs
职业评估,通过了,巨高兴!
(7) 全奖签证巨容易,只问了两三个例如哪年毕业的和上的哪个学校之后就过了。
(8) 我摆出一副巨幸福的姿态站起身,对田鑫鑫说道:“多谢你的金口玉言,……”
(9) 高三的时候,老师巨美丽,大家都看她。
(10) 怪不得小区奔驰、宝马还挺多。前两天还见到一辆巨漂亮的红色宝马跑车!
(11) 这个衔儿我愿意当,虽然我还没有小孩,但我和 LG 都巨喜欢小孩。
(12) 记得偶巨讨厌张信哲的时候她总是逼着偶听张的歌。
2.“巨”的语法功能
《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增补本)对“巨”的解释是:“巨:大;很大:巨款,巨轮,巨幅画像,为数甚巨。”这个意义的“巨”是形容词,但是个古语词,现代汉语中这个“巨”基本不单独使用,只是作为构词语素与有限的几个语素结合成词,像“为数甚巨”之类显然是其文言用法的遗留。从上文所引的例句可以看到,程度副词“巨”是个独立的虚词,能出现在大多数形容词和一些动词前作状语,表示被修饰成分的程度高。作为程度副词的“巨”《现代汉语词典》并没有收入。
程度副词的“巨”和现代汉语中的其他程度副词一样,语法功能比较简单:
1. 是粘着的,不能单独成句。这是绝大多数副词的语法特点,作为一个新生的程度副词,“巨”也不例外。
2. 能且只能出现在形容词以及少数动词、述宾结构前作状语。上文所举都是在形容词和动词前作状语的例句,出现在述宾结构前的例子如:
(13) 应该是比尔·盖茨,我崇拜他,他巨有钱。
(14) 不知道这个所的硕士研究生出来都做什么呢?是不是巨没前途啊?
3. “巨+形容词+的”可以作谓语、状语、补语,如:
(15) 卡通王菲,巨可爱的!
(16) 她老远就看见我,巨夸张的朝我挥手。
(17) ……在国内专柜卖得巨贵巨贵的,要600多大洋,简直是抢钱。
这表明“巨+形容词”加上助词“的”后没有转化为名词性成分,还是状态形容词。[4]
现代汉语中最常用的程度副词是“很”。为了进一步说明“巨”的语法功能,我们根据《现代汉语八百词》(吕叔湘1999:266-268)对“很”的用法的描写,把“巨”与“很”的各项用法逐一进行了比较,结论是,二者用法基本相同。相同之处略去,不同之处有以下几点:
1. “很+形”修饰名词时一般带“的”,但“很多”修饰名词时不带“的”;而“巨多”修饰名既可带“的”,如例(2),也可不带“的”,如:
(18) 巨多电影,下爆你的硬盘!
2. 单音节形容词前常加“很”,凑成双音节。如“很多人”、“这间屋子很大”,这里的“很”主要用来凑音节,并不太强调程度;而“巨”尽管也能用在单音节形容词前,但一般都强调程度高,没有凑音节的用法。从这点可以看出“很”的虚化程度已经相当高,“巨”还达不到这个程度。[5]
3. “很”的使用范围略比“巨”大,可以放在一些助动词前,如:“很可能、很应该”;还可以放在“动+数量”结构前,如:“很花了些钱、很认识几个人、很有两下子、很去过几回”。我们没有发现“巨”出现在这些成分前的用例。
4. “很”还能作补语,如“好得很”、“喜欢得很”,这是“很”、“极”等少数几个程度副词的一个比较特殊的用法[6],包括“巨”在内的大多数程度副词都没有这个用法。
总之,作为一个新生的程度副词,“巨”具备了程度副词主要的语法功能;但同最常用的程度副词“很”相比,虚化程度不如“很”高,使用的范围也不如“很”大。
3.
“巨”的语体色彩
程度副词“巨”的使用有鲜明的语体特色,表现为:其一,是典型的口语词;其二,是典型的网络用语。这两点都与它是个新生的词有密切的关系。
据观察,“巨”作为程度副词,主要出现在年轻人的日常对话中,偶尔也能听到中年以上的人使用这个词;而在书面语哪怕是口语性很强的文学作品中,目前都还很难见到。其口语色彩浓厚这一点,还可以由以下事实得以证明:“美丽”和“漂亮”是一对近义词,相比之下“美丽”的使用范围要比“漂亮”更广(如可说“美丽的心灵”而不能说“*漂亮的心灵”),据《现代汉语频率词典》的统计,“美丽”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漂亮”,前者在“频率最高的前8000个词词表”中排在第1195位,后者第2231位;但是两者相比,显然“美丽”的书面语色彩更浓,而“漂亮”的口语色彩更浓。正因为如此,与“巨”结合后,根据上文的统计数字,“巨漂亮”出现约800次,远远多于“巨美丽”的204次。这两组数字的反差充分说明,“巨”和“漂亮”在口语性强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因此它们结合的出现频率就远远高于“巨美丽”。
再者,“巨”是一个典型的网络用语。以上我们发现的例句,全部来自网络。这一点与它的口语性强的特点正相吻合:网络语言的特征之一,就是“明显的口语化倾向”[7];正因为“巨”的口语性强,符合网络用语的特征,所以能高频率地出现在网络中。
当然,作为一个新兴的口语性极强的程度副词,“巨”也并非完全被书面语排斥,比如我们在韩寒的小说中便找到下面的用例:
(19) “我还看见你和她一起散步,靠得简直是那——东北,你来说——”“我说,是贼近啊!”“恶近!”“忒近!”“巨近!”
(韩寒《三重门》,作家出版社2000年)
作者一连用了好几个程度副词,其中一个便是“巨”。可以断言,“巨”的使用必然会变得更加广泛,并且逐渐被书面语吸收,从而成为一个通用词。这是所有的新词产生发展的一般规律。
4.
程度副词“巨”的成因
现代汉语中已经有不少程度副词,张谊生(2000:22)列举到的总共有89个[8],
从外部原因看,语言使用者用新的语言成分来替代旧有的成分,以达到生动形象或者是时尚、前卫的效果,这在语言中是比较常见的现象。新生的程度副词“巨”主要在年轻人的口头使用,正符合年轻人刻意求新、标新立异、追逐时尚的特点――即便有了众多的程度副词,也不妨碍他们更钟爱一个新的程度副词,这是“巨”得以产生的社会原因。
外在的社会因素只是为新的语言成分的产生提供了可能性。为什么程度副词“巨”能够就此应运而生,这还要从语言本身的内部机制寻找原因。我们认为是以下三个方面的因素导致了“巨”的出现:
1. 从语言发展史来看,“更新(renewal)”是语法化进程中反复出现的现象,而程度副词尤其容易被更新(Hopper
& Traugott 1993;刘丹青 2001),这是不同语言表现出来的共性。比如英语,据 Hopper & Traugott(1993:121),除 very 外,近两个世纪中便分别流行过下面这些词:awfully, frightfully,
fearfully, terribly, incredibly, really, pretty, truly;即便是在书面语中,very 也经常与 most, surprisingly,
extremely, highly, extraordinarily 等词互换。程度副词之所以更易于更新,原因在于它们所具有的显著的表情功能(emotional function),说话者需要用更新的语言成分来突出自己的情绪、加强说话的表现力。故而汉语中再增加一个“巨”也就不足为奇了。
2. “巨”作为程度副词,有其语义基础。从汉语的历史上看,“大”义的形容词可以用作程度副词表示程度深,如:
(20) 娶者,大吉也,非常吉也。(《公羊传·文公二年》)
(21) 太盛难守也。(《墨子·亲士》)
(22) 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尚书·盘庚上》)
(23)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楚辞·九章·怀沙》)
(24) 县有龙泉水,可以砥砺刀剑,特坚利。(《水经注·潕水》)
例中“大”、“太”、“丕”、“孔”、“特”等词都是由“大”义的形容词虚化而来的程度副词;“巨”的本义也是“大、很大”,用作程度副词从语义上看符合汉语规律,故容易为人接受。但是我们认为程度副词“巨”并非由形容词“巨”虚化而来,而是来自一种错误的类推。
3. 错误类推是程度副词“巨”产生的直接原因。“大”义的形容词“巨”在现代汉语中已经不再单独使用,只是以构词成分出现在为数不多的一些词中,因此它缺乏实词虚化的最基本的条件――使用频率,不可能在使用中逐步虚化为副词。我们推测,程度副词“巨”之所以能够产生,双音词“巨大”是个重要的中介。从词的构成上说,“巨大”实际上是一个并列式的双音词,即“巨=大”;但从语义上看,双音词“巨大”比“大”的在表义程度更强烈,即“巨大=很大”。于是语言使用者会进行错误的类推:“巨大=很大”→“巨=很”。由于“巨大”是现代汉语中一个常用的双音词,语言使用者有足够多的机会进行这种错误的类推,重新分析得以成立,即:巨大(并列)→巨大(偏正),新的程度副词“巨”便由此产生。[9]
参考文献
1. 刘丹青. 语法化中的更新、强化与叠加 [J]. 语言研究,2001,(2).
2. 吕叔湘主编. 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 卫 斓. 汉语常用的程度表达法试析 [D]. 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96.
4. 于根元. 网络语言概说 [M]. 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1.
5. 张谊生. 现代汉语副词研究 [M]. 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
6. 朱德熙. 语法讲义 [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7. Hopper, P. and Traugott, E. Grammaticalization [M].
* 朱冠明先生,北京大学中文系。
[1]. 说程度副词“巨”是近年新产生的,一是基于作者本人及所调查的周围人群的语言经验,二是因为现有的各类词典与研究文献(如:卫斓1996、张谊生2000)均未提及这个词。[编者按:我们认为“巨”作为程度副词并非新产生的, 最好是看做“新流行的”; 像“巨变”和“巨大”等通用词语的内部关系, 就可以部分说明“巨”是程度副词。因此, 编辑部把本文原标题中的“新的程度副词”加了“流行”二字, 文字则完全照原文刊出, 是否有当, 有请读者们见教。]
[2]. 使用频率高说明这些词是相对比较典型的形容词。实际上排在最前的形容词是“大”,但“巨大”是现代汉语中一个常用的双音形容词,无法用来证明“巨”的性质,故未选用。
[3]. 网络用语,指“大侠”。下文例(11)的“LG”指“老公”,例(12)的“偶”指“我”。
[4]. 参见朱德熙(1982:197)对“很、挺、怪”的分析。
[5]. 现代汉语中还有一个程度副词“挺”也有这个“凑音节”的功能,如“我吃得挺饱的”、“他找了个个儿挺高的女朋友”。其他程度副词没有这个用法。
[6]. 参见张谊生(2000:136)。
[7]. 参见于根元(2001:61)。
[8]. 这还仅仅是现代汉语中的程度副词,并不包括汉语历史上出现而在现代汉语中已经消失了的那些。
[9]. 如果进一步追问:双音词“巨大”很早就出现了,为何这种错误的类推近年才发生?为此我们在小范围内做了调查,发现很可能的原因是,常说程度副词“巨”的这一代年轻人,对“巨大”这个双音词的理据认识已经模糊不清,他们有足够的多的机会接触“巨大”这个书面色彩较强的词,但对其中“巨”的意义已不甚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