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聊斋俚曲集》看《汉语大词典》一些条目的处理
张 泰*
一揸 呼搧 实落 晃 胆虚 提亲 眉眼 当是 窝窝头 踡 风快
嗙 受用 殊不知 皮钱 纂作 附就
《聊斋俚曲集》是清代著名文学家蒲松龄的重要白话作品,其中使用的大量的方言俗语成为近代汉语词汇研究的重要语料。《汉语大词典》(下简称《大词典》)自出版以来,以其搜罗宏富、释义精深而蜚声海内,成为中国辞书中的一面旗帜。但是白玉微瑕,其中近代汉语条目的释义、引例等方面都存在着一定的问题,作为目前最大规模的词典类工具书,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也给使用者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专家学者对此已作了大量的讨论。本文在此借助对《聊斋俚曲集》相关词条的考察,仅就所见指出《大词典》的错误和不足,以供编者和读者参考,为以後的修订提供借鉴,同时也就教于大方之家。
一揸 第一卷第81页:“一揸,方言。手指伸开,大拇指尖和中指尖间的距离叫一‘揸’。梁斌《红旗谱》15:‘韭菜才一揸高,还有洋葱、小茴香。’”按:《聊斋俚曲集·蓬莱宴》第二回:“头隔着星辰够一揸,摸着南天门,邻着玉皇家。”
呼搧 第三卷第291页:“呼搧,见‘呼扇’。扑扇;拍打。任红峰《苏环打虎》:‘哗楞楞——哗楞楞两阵子大风吹得屋檐直呼搧。’”按:《聊斋俚曲集·富贵神仙》第十一回:“坐在轿里好似软杠子举重,一行哭着呼搧。”又说成“呼呼搧搧”。同上《富贵神仙》第十三回:“又上轿呼呼搧搧,那探马跑跑颠五十里一派人声乱。”又《禳妒咒》第八回:“人从众多,一片声喧,叫他一行行摆列在两边,夹着大轿呼呼搧搧。”
实落 第三卷第1618页:“实落,实在,诚实。杨朔《三千里江山》一段:‘他就是那么个脾性,一不高兴,挂着个脸,整天不说话。待人心眼儿可实落。’孙犁《白洋淀纪事·蒿儿梁》:‘我今年二十五,男人比我大一半。他是个实落人,也知道疼我。’魏巍《东方》一部四章:‘要说心眼实落,大伯在凤凰堡得占第一!’”按:《聊斋俚曲集·墙头记》第二回:“起初时,耸着蛇头实落去做衣买帽,傻着脖子当真的称肉杀鸡。”清代尚有其他用例:《醒世姻缘传》第一回:“狄贤弟,你倒把那痛哭的心肠似宗兄一般实落说了,解了众人的疑心便罢。”又第三十三回:“有了这三件实落的工夫,便是那扳高接贵的成仙得道之期。”
晃 第五卷第709页:“晃,⑤方言。引诱;捉弄。老舍《老张的哲学》第三:‘那个人掏出一块钱来。’‘你自己爱买什么买什么,这块钱是你的!’‘你要问我什么,问!要是拿钱晃我,我可是脸急!’”按:《聊斋俚曲集·蓬莱宴》第五回:“正在少年,正在少年,有怎么忧愁不自然?总被那镜中花晃杀男子汉。”
胆虚 第六卷第1390页:“胆虚,胆怯,心里不踏实。曲波《林海雪原》四:‘尽管杨子荣有些胆虚,却很兴奋,暗暗一笑:“好!我就来一个投其所好,施其所求。” ’《花城》1981年第8期:‘观众大概也觉得他吹得有些过头,便随着笑起来。王长喜却不胆虚,不脸红。’《中国民间故事选·反江山和守备老爷》:‘我从未走过夜路,实在有些胆虚。’”按:《聊斋俚曲集·富贵神仙》第七回:“隔着家有一程路,心里胆虚,带上眼罩儿遮了面。”其实明代已有用例。《金瓶梅》第八十三回:“妇人骂道:‘贼短命,既不与他有首尾,贼人胆儿虚,你平白走怎的?’”清代用例又如:《荡寇志》第八十回:“蔡京处我荐杨龟山与他,他为女儿女婿之故,竟不能用,便见他胆虚气馁。”《醒世姻缘转》第八十八回:“吕祥听见这话,恨不得再生出几个口来,合人折辨。怎禁得贼人胆虚,一双眼先不肯于他作主,眊眊稍稍,七大八小起来。”又第九十八回:“可怪那个媳妇拙口钝腮,只会短了个嘴怪哭,不会据了理合人折辨,越发说他是个贼人胆虚。”
提亲 第六卷第748页:“提亲,男家或女家向对方提议结亲。巴金《家》三十三:‘已经有人给二哥提亲了。’柳青《创业史》一部六章:‘所有其他托人提亲的小伙子,也都见过改霞的。’”按:《聊斋俚曲集·禳妒咒》第五回:“这两日提亲的到不少,才去了又来到。”其实清代用例很多:《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又第六十六回:“方才说给柳二弟提亲,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又第八十四回:“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醒世姻缘传》第十八回:“晁老听了两个媒婆的话,悄悄对夫人说:‘提亲的虽是极多,这两门我倒都甚喜欢但不知大官儿心下如何。’”《儿女英雄传》第二回:“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的是谁家?’”同回:“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旗的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
眉眼 第七卷第1193页:“眉眼,比喻头绪,端倪。沙汀《老太婆》:‘怎样?还没眉眼么?——大家都紧啦,大家都紧啦。’”按:《聊斋俚曲集·磨难曲》第十回:“这报仇有点眉眼,单看那按院何如。”清代作品《醒世姻缘传》中也有用例:第十一回:“正没好气,兜着豆子炒,那个李成名的娘子一些眉眼高低不识,叫那晁住的娘子来问他量米做晌午饭。”又第十三回:“若是知道眉眼高低的婆娘,见他们打得呲牙咧嘴的光景,料且说的有不中用,且是又受了他许多东西,也该不做声。”
当是 第七卷第1394页:“当是,以为,以为是。《鸭绿江》1963年第1期:‘要看春天那个旱劲儿呵,还当是毁了呢!’又如:我当是小张呢,原来是小王来了!”按:《聊斋俚曲集·慈悲曲》第四回:“我当是那杂毛待跟你一百年来呢。”近代汉语中用例较多:《宦海升沉录》第三回:“这又是难说的,因为清俄地界,向没有界址的,就是你徐老前辈走到总署里头,怕见了那幅地图,也要当是宝贝,要依他行事呢。”又第六回:“本是寻常之极,只就当日北京臣僚看起来,也当是有十分学问,故此,人人也识得他人名字。”《儒林外史》第十四回:“我这里将就垫二十两银子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吧。”《镜花缘》第七十四回:“红珠不觉笑道:‘呸!我只当是个数目哩。’”又第九十二回:“紫芝又剔出朝地下一丢道:‘我只当是些脂麻,原来是几张虱子皮。’”《儿女英雄传》第十九回:“我这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大约说破嘴,你也只当是两片儿瓢。”《醒世姻缘转》第二十二回:“那县尹道:‘也罢,你奶奶是做好事的,这八十亩学田就当是你奶奶买的。’”《负暴闲谈》第一回:“不要说别的,就是府太爷下座来替我们斟一巡酒,要不是有福气的,就得一个头晕栽下来。你们当是玩儿的么?”
窝窝头 第八卷第452页:“窝窝头,用玉米面、高粱面或别种杂粮面做的食物,略作圆锥形,底下有窝,故称。老舍《骆驼祥子》一:‘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冰心《冬儿姑娘》:‘她哪一天不吃着他们那大笼屉里蒸的大窝窝头?’”按:《聊斋俚曲集·禳妒咒》第一回:“枣面蒸成窝窝头,嫩鸡鲜鱼剁成炸。”《儿女英雄传》也有用例:第十七回:“褚一官早张罗着送出饭来,又有老爷、公子要的小米面窝窝头,黄米面烙糕子,大家饱餐一顿。”
踡 第十卷第512页:“踡,方言。踢。《中国地方戏曲集成·安徽卷〈三踡寒桥·许亲〉》:‘小奴才不认为娘,三脚将我踡下寒桥。’”按:《聊斋俚曲集·翻魇殃》第八回:“妹夫比你强十倍,给他提鞋踡了牙!” “给他提鞋踡了牙”意思是说给他提鞋还被踢了牙。同上《磨难曲》第十五回:“张春就着踡了顿脚,抹了一块石头来好打。”又用作“捲”。《聊斋俚曲集·寒森曲》第一回:“打了顿捶来捲顿脚,又使拳头捣那腮。”
风快 第十二卷第600页:“风快,②犹飞快。艾芜《纺车复活的时候》:‘捏着车轮中间的扶手,轻轻一摇,便风快地转动。’柳青《铜墙铁壁》第六章:‘她们风快上了山,到树底下,胸脯都一起一伏地喘着气。’”按:《聊斋俚曲集·快曲》第二联:“吱吱呀呀一片响,小船风快如流星。”其实明代就有用例:卢楠《想当然》第二十七出:“枢密院限了日期,时刻不停,车儿马儿,去的风快的。”清代例又如:《豆棚闲话》第三则:“正要寻同乡亲戚写个会禀接来应手,那老朝奉风快的到来,进门前後一看,叫屈连声,揪着兴哥就打。”
嗙 第三卷第469页:“嗙,方言。自夸;吹牛。如:胡吹乱嗙的坏习气要不得。”按:《聊斋俚曲集·磨难曲》第二十三回:“瞎的瞎,俺会嗙,骗了三官爷爷一顶巾。”同回:“惯捣鬼,惯撒谎,因此人人叫瞎嗙。”现当代作品中也有用例:郭澄清《大刀记》第五章:“他根据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又凭着想象编造了一些情况,东扯西拉嗙了一套。”《大词典》在本条目无例证。
下面各条目主要为释义不当。
受用 第二卷第881页:“受用,⑤舒适。《红楼梦》第七十九回:‘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茅盾《路》四:‘提到了她的时候,薪就觉到心里松弛弛地怪受用。’”按:应释为“舒服”,释为“舒适”欠妥。“我躺着不舒适”、“就觉到心里松弛弛地怪舒适”不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词语搭配上欠妥当。《聊斋俚曲集·慈悲曲》第二段:“你家里娶了极好的美人,又贤惠,招管的他极受用,可他待来这里做啥呢?” “招管的他极受用”就是招管的他极舒服。“受用”一词近代作品中多用。如《水浒传》第一百零二回:“那两个公人道:‘都排,真个受用!清早儿脸上好春色。’”《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又第四十三回:“方才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到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儿女英雄传》第二回:“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又第三十七回:“你们来给我换盅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醒世姻缘传》第六十九回:“就是那八抬轿也没有这般受用。”以上的“受用”均内心舒服,以“舒适”义难以讲通。“舒适”多用于对外部环境的感受,侧重于身体,如《笑府》第一卷:“有这等安闲受用的所在,千万挈带我去。”是说:有这么一个舒适的地方,你一定带我去的;“舒服”多用于内心的感受。
殊不知 第五卷第158页:“殊不知,犹言竟不知。《关甲子·一宇》:‘观道者如观水,以观沼为未足,则之河、之江、之海,曰:水至也。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泪皆水。’《新唐水·陈贞节注》:‘平子猥引僖公逆祀为比,殊不知孝和引新寝,圣真方祔庙,则未尝一日居上也。’《红楼梦》第四三回:‘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按:释义有误,应为“实际上;其实”。“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泪皆水”,是说“实际上我的津液、涎、泪都是水”;“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是说“自古以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来是曹子建说的谎话”。《聊斋俚曲集·墙头记》第一回:“他说的极好,我就分了。殊不知他是欣羡我那地,谁给谁粮食!”意思是:他说得很好,我就分了。实际上他是羡慕我那土地,到头来还不知道谁给谁粮食。同上《磨难曲》第六回:“不消讲迟呀耶看去的晚了,又说俺受了贿哩。殊不知俺是一口水也不曾吃的。”“殊不知俺是一口水也不曾吃的”等于说:其实(实际上)我连一口水也没喝他的。同上《翻魇殃》第一回:“那一等无知的小人,见人家有碗饭吃,就嫉妒他;有点不好,就加点祸给他,殊不知做着天么?”又第三十四回:“你这不是欺起下官来了么?殊不知我爱护他,正是爱你处。”同上《富贵神仙》第四回:“难道说方二爷他潮么?殊不知这正是方二爷他那乖处。”又《禳妒咒》第十八回:“我合妹夫相戏,殊不知我疼他什么。”
“竟不知”是“不知道”,与“殊不知”意义悬殊,以《大词典》所释“竟不知”代入以上诸例是讲不通的,反之则畅然无碍。今方言口语中尚有用例。如:“嘴上说得挺好,殊不知心里比谁都坏。”
皮钱 第八卷第523页:“皮钱,明代所铸的一种薄而小的铜钱。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三章:‘由各省所铸的钱,钱小而薄,且往往因铜的质量坏而带有麻子,俗称皮钱。’”按:释义偏狭。方言俗语中通常把铜钱称作“皮钱”。《聊斋俚曲集·禳妒咒》第十七回:“你若是许了交易,我许上两吊皮钱。”同上《增补幸云曲》第十四回“我夜来使了几个皮钱,称了一两好麻,待锥锥鞋来,为着搬你就耽误了。”这里的皮钱显然不是指明代的铜钱,只是指一般的铜钱。後来引申为普通的钱,现在鲁南苏北口语中仍然使用:“这个杯子最多值两皮钱。”《大词典》在本条目只是借助引例解释了“皮钱”,没有给出实际用例。
纂作 第九卷第1040页:“纂作,做作。元·无名氏《南牢记》第一折:‘不照顾自己,说别人是非,婆娘家见识,纂作着哄谁?’”按:释义有误。“纂作”当是“编造”义。通常用作贬义。“纂作着哄谁”就是说“编造(谎话)哄骗谁?”。《聊斋俚曲集·慈悲曲》第三段:“你这些屁,是听谁放的?必然是小讷子那忘八羔纂作的!”
“必然是小讷子那忘八羔纂作的”是说“一定是小讷子那个忘八羔子编造出来的”。近代作品中还有“纂捏”“纂舌头”等说法,义同“纂作”。《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七回:“心中怀恨,便从此以後,在相大妗子与相进士娘子面前,时时纂捏是非。”《金瓶梅》第十二回:“也不枉说的,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奴纂一篇舌头。”
附就 第十一卷第953页:“附就,谓与之贴近或靠拢。《红楼梦》第三十七回:‘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也使得。’”
按:释义不确,当释为“顺从”或“屈从”。《聊斋俚曲集·寒森曲》第三回:“虽然持服不出嫁,说是明年该禁婚,附就着娶了礼也顺。”“附就着娶了”就是说将就着娶了,是不情愿的,而不是靠拢或者贴近。《红楼梦》中尚有用例:第七十九回:“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曲意附就”就是心里不是很乐意得做,以《大词典》所释代入本例显然不通。